第164章 完美谋杀
164、
容念不太能记得自己的过去, 还有过去的自己。
甚至不太记得和裴斟今的过往,还有印象的,只有一些片段。
其中包括裴斟今和茉茉的最后一次分手见面。
以及,被他一句话刺伤的裴斟今。
一些过去发生的事情, 容念是靠着李君在这段人生中的经历和表现, 从中分辨出的一些差别违和, 来回想起他自己,还有裴斟今。
经历同样的事情,他和李君最大的区别,是他比李君更加不信任人心。
或许是因为, 他总是比任何人都更能轻易觉察出人心最黑暗糟糕的一面。
觉察,也可以说注意到。
李君是对人划分出详细的好感度,来逐渐试探增加好感度, 容念相反。
他对所有人的好感初始度一视同仁,但只要觉察出了一点不对,就会降低, 甚至对方在他这里相当于被彻底否定。
被否定的人, 做出说出任何过激不理智的话, 做出任何恶意的举动, 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会造成任何额外的伤害。
他不解释,也不自证。
甚至, 愿意别人觉得他就是他们想象以为的那种人。
“自古以来,有才华的人大多恃才傲物, 但是,你尤其如此。容念, 你是我见过的最傲慢的那个。”
一个容念不记得名字的同桌,这样对他说。
初中, 高中,每学期都会不断分班,同桌更是每学期会更换好几次。
容念不太记得每个同桌,只记得这个人是公认的高傲的人。
但他被高傲的人这样评价。
容念意外,但没什么反应:“嗯。”
对方叹口气:“果然,你连辩解都不愿意。”
容念:“辩解什么?说我觉得我还挺谦虚吗?”
“……”
当你被别人误解的时候,你最好就是他们以为的样子。
人不可能互相理解,也不是为了去理解对方而发出的声音,更可能反过来是为了让别人理解自己。
他不需要被人理解,也不需要朋友。
一开始或许是妈妈的高压,暴力要求。
但后来的确如此,他对人没有兴趣。
和李君对友情,对快乐本能的渴望不一样,容念也不需要这些。
或许曾经需要过,只是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种一眼看去,就看穿人心恶意的被动能力。
好像是初中那次群架,他一个人对一群人。
那次事件的印象很模糊,他们实际上没有对他造成什么身体上的损伤,反而的确像他们说的那样,是反过来的。
容念不喜欢暴力,甚至厌恶暴力。
或许因为小时候母亲没有任何原因的暴力对待。
他从小喜欢阅读,于是看到了这样的说法:童年被暴力对待长大的孩子,会更容易成为反社会,以及暴力分子。
人会成为父母的样子,会成为自己讨厌的人的样子。
受害者会变成加害者的样子。
像是被异化,或者驯化。
这是一种悲哀。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会重复做一个噩梦。
梦到家里有两个妈妈。
像人类的那个会不断施加暴力,是冷漠,憎恶他的。
像扭曲的衣架,脸和眼睛和嘴,仿佛融化的橡胶果冻一样到处流。
看不见的扭曲的妈妈,会试图伸出手紧紧抓住他,说:别怕,妈妈爱你,妈妈会保护你,妈妈在,我才是真正的妈妈。
但他在梦里两个都很害怕。
他觉得,这个扭曲的橡胶果冻一旦抓住了他,就会把他也变成那样。
比起身体的伤害,他更畏惧被驯化,同化。
但可能科学总是有一定道理的。
他是别人看来有些过于纤细,能力技能加点在脑子的所谓好学生,这样的人通常不擅长打架。
他也这样以为。
但偶尔一些冲突玩闹,他竟然不假思索就能制服所有人。
哪怕是最擅长打架的人,他也能压制对方。
他好像本能就擅长使用暴力。
发现这种事情的时候,他头脑一片空白,第一感觉是恐惧。
后来他一直控制着自己,控制得很好,从未犯过。
直到初中那次群架。
他一个人对一群人。
他竟然,内心一点也不害怕,甚至隐隐期待对方先动手。
但那件事给他留下了阴影,看穿人心恶意的被动能力,是阴影的产物。
噩梦一样的画面里,可怕的不是黑暗中密密麻麻围着他,准备施加暴力的陌生群体。
也不是引他进入陷阱的人。
是人群后面,一张面带微笑的纯真的面容。
画面里唯一一张清晰的脸。
是认识了很久的人。
每□□夕相处,见面会笑着打招呼,讨论功课,互相道别,看起来善良的好人。
哪怕分班后没有联系了,也没有过任何摩擦不悦。
你们没有过一丝一毫矛盾,就如同身边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但是,忽然有一天,在看到你陷入危险之中的时候,这个人站在黑暗人群背后,终于露出了一个欢喜的,仿佛在甜甜的最美好的梦中,如愿以偿的,如释重负的,期待已久的,心满意足的幸福笑容。
不加掩饰的,纯粹的恶意。
人类本该在最美好的情景里流露的神情,却在那种场合出现。
那个人太寻常不过了。
以至于,从那以后,当他走在人群中的时候,看到一张张洋溢着友善的面容,就会和那个人重合起来。
以至于,完全无法区分,这些普通友善的面容之下,背后的心在想什么?
是否这些人一旦找到了机会,当他再次落入绝境,他们就会像那个人一样,露出那张幸福的满足的微笑面容?
他无法区分他们的不同,于是全部不信任。
那段时间,他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世界灰蒙蒙的。
好像所有人随时都会忽然停住脚步,然后扭过头来,用那张微笑的,幸福但恶意的表情眼神凝视着他。
直到他能轻易分辨出那些身上散发出的恶意。
这样应该可以正常生活下去了,毕竟,还没有觉察出来的,就可以姑且当作是正常人。
但这项能力在裴斟今身上失灵了。
容念习惯了不需要朋友,一个人也不会感到孤独。
但他有了一个朋友。
他的第一个朋友,不是裴斟今。
是一个女孩子。
那是第一个容念无法觉察出一丝一毫恶意的人。
他们很久以前同班过,大概是小学,后来初中的分班后,又一次短暂同班了。
女孩很惊喜,但她的性格很温顺安静,温吞的白开水一样。
容念那时候就像一个浑身都是雷达的刺猬,他面无表情,在所有人看来,冷漠而且傲慢。
不搭理任何人,拒绝和任何人产生交集。
他的世界一片空白。
作业被发下来的时候,容念打开却看到了一张纸。
这种纸他从小到大收到过很多,最多的一次,是全班每一个人。
但那时候大家都是小学生,纸条上只会写:想和容念成为好朋友。
初中的时候其实少了一些,但内容和包装会华丽很多,很多送信的人他们既不认识容念,容念也不认识他们。
像这样随手撕下来的普通的纸条很少。
字也很短,一眼就可以看完。
所以他看了。
其实他不太记得上面的内容了。
应该是很寻常的文字,甚至写得很随便,字迹还有些潦草。
但他记得,尾巴上有个手画的笑脸。
内容大概是,好久不见,或者还能再次同班很惊喜。
她觉得容念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变。
更准确一些,她说的是:你给我的感觉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
如果容念是个愤世嫉俗,尖锐刻薄的人,或者真的傲慢一点,或许会觉得很好笑。
他忘记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又是什么感受和反应。
但可以确定的是,应该是没什么反应。
对方说,放学了要一起走吗?
上一个跟他说放学一起走的,还是打群架的那次。
但容念答应了。
忘记是为什么。
因为那句温柔,还是因为好奇又有什么新的花样。
那果然是不寻常的放学路。
她好像根本看不到容念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感受不到容念平静目光下的审视,好像要挖出她心底隐藏的所有阴暗一样。
她的微笑的,没有任何戒备的放松,就好像她眼里的容念和所有人眼里的都不一样,甚至和容念自己以为的也不一样。
她的态度,就好像他们是从小到大一起上学的多年的同学。
她带容念去她的秘密基地。
学校附近的一家高楼的天台。
从顶楼爬上天台,需要爬上一层脚手架。
很危险的路。
脚手架上甚至还有铁锈。
那种好像稍微不慎就会擦伤破皮,得打破伤风。
就这样,嵌入水泥墙壁的脚手架甚至还断了几个,导致得一次跨过好几个台阶。
就像在攀岩一样。
即便是容念爬起来都觉得危险,好几次质疑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要不然直接放弃离开吧。
但她已经上去了,是第一个上去的,而且上去得很轻松。
可能是不服输,他那时候毕竟还是个中二少年,所以容念坚持上去了。
大片粉色橙色的云,就那样漂浮在蓝色的天空上。
“仰头望去,会觉得自由。是不是?”
容念迟迟从那种震撼中醒来,听到女孩笑着的声音。
天台风很大。
她是那种可爱的花苞头,被风吹起了头发,有些不自然。
但容念没有太在意。
他又一次仰头去看天空。
直到脖子发酸。
容念一边按着后颈,一边去看她的身影,却没有找到。
“我在这里。”
天台上很大,她在远处叫他。
容念找了半天才找到各种仿佛天井又像掩体一样的装置中的她。
她在其中一个和天台的边缘,被遮挡住了。
她趴在天台边,朝下张望。
天台很高,差点比她都高,得踮着脚才能望见远处的地面。
非常的安全。
风很大,但那个天气绝对不冷。
容念看到她先是张开手感受风,然后做了一个动作,她将手自然地放在了头上,摘下了头发。
那花苞头是一顶假发。
她笑眯眯地看着容念,好像等他吓一跳一样。
见到容念没什么反应,然后笑着率先解释了:“你可别多想,不是什么癌症啊化疗之类。就只是长头发太难打理了,这样轻松多了。”
容念的确没多想,他那时候没看过这类偶像剧,不知道光头等于化疗这个公式套路。
光头在他看来就只是一个发型。
不难看。
光头的女孩像个寺庙里的小沙弥,歪着头笑眯眯的,甚至还带着一点心境澄明,宝相庄严的菩萨像。
她戴着普普通通的黑框眼镜,在风里笑着,气场有点说不出的透明的感觉,白开水一样。
或许是因为容念把她内心扫视了一遍,没找到任何阴暗,所以产生的透明感。
他那时候没有在意。
很多事情他都忘记了。
以至于不确定,那些话是他们第一次来这里说的,还是最后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说的。
她给容念讲了一个故事。
她曾经有一个朋友,普通朋友,她是老师的孩子,朋友也是老师的孩子,因此认识的。
突然有一天,那个朋友从一个楼上跳下去了。
“为什么?”
“因为她的妈妈又要再婚了。”
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也许就只是因为这个,作为旁观者只能知道这个。
“是从这个天台吗?”
“不是,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久前的事情,但她还是无法抑制的悲伤,自责。
但在悲伤结束以后。
太阳快要落山之前。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她回头微笑但认真地对容念说。
“如果有一天你想跳下去,能不能答应我,不要一个人,记得叫上我一起。”
容念静静地看着她。
不确定,她是怎么知道的。
是寻找同类,死亡邀请吗?
人类有时候是这样的,明明已经想死了,却还会胆怯,或者孤独,需要有人一起。
她只是笑着,又说:“如果我们当中有任何一个先跳下去了,作为违反约定的,剩下的那个就得活下去。”
风很大,因为是夏天,吹动她白蓝色的校服,瘦瘦小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