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年轻帅哥弄错时间了,晚上不得找地方住的……”
“啊哟这一路可没有什么大城镇。”
“这个时间就是有也黑灯关门早睡了。哪里还有九点后还开着门的。”
“那怎么办……”
容念问道:“你们是一个地方的人吗?”
“是啊,是啊。”
大家毫不避讳地承认了。
有人笑道:“能坐这种巴士的,基本上都是那个村的人。看到一个陌生面孔我还惊讶了一下,以为是谁带着大学同学一起回来了。”
在容念的左边窗户,一个人从上车就一直迟疑地盯着容念,这时候主动小声道:“你是容念吗?”
容念转头看去。
看到一个看起来又内向又外向的男大学生。
清瘦又斯文,脸上戴着黑框眼镜,是典型的南方长相。
对方的相貌似乎有些眼熟。
但容念却想不起来。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一起上过公共课程的。”
容念在对方关键字的提示下,想起两个公共课程,自己和两个其他系的同学短暂交流过。
一个坐在自己前面。
一个坐在自己左边。
记忆里那两个人的相貌都有些和眼前这个人符合。
必须尽快想起来。
人生地不熟,还是偏远乡镇,深更半夜,有一个认识的同学才有安全保障。
人对全然的陌生人,和是自己认识的人认识的人,态度和友善度是不一样的。
冷静之下,记忆终于被调动出来。
坐在前方那个人似乎很奇怪,他竟然让一个刚刚认识的人帮他一个忙,而这个忙不是一次性的,需要持续一整个学期,是每天都必须做一次的事情。
这样过分而且麻烦的要求,甚至还是无偿的。
一般人很难对陌生人提出这种程度的要求。
于是容念才能想起来。
无论从哪方面,容念都不希望自己遇到危机时候遇到的同学是这样的人,于是他倾向于对方是坐在自己左边的那个。
“想起来了。”容念,“你当时坐在我的左手边,对吗?”
容念看着对方。
对方的脸上露出一点谨慎的笑,点点头:“你记得我了。我就说你一上车我就感觉像你,但很奇怪,我记得你也不是我们这边的人,怎么还跟我坐一趟回家的车。”
“陈越,原来是你同学啊。嗨,那不就是自己人。”
其他乘客纷纷说道。
被叫陈越的男生,腼腆地笑笑:“是我的同学但不同系,以前一起上过大课的。其实也不是很熟。”
“你这性格,这回碰上了聊聊天那不就熟悉了。”
周围的人笑着说着。
坐在容念和陈越旁边位置的人甚至站起来:“快快快,让同学坐一起,好好聊聊。”
陈越抿唇缩了一下,看起来很内向被动。
容念道谢,起身走到陈越所在位置的旁边。
他先看着对方,和对方目光接触的时候友善地点了点头,自然地主动说道:“幸好遇到了你,不然我一个人都不认识,遇到困难也不知道求助谁。”
内向的人大部分并不是不喜欢说话,更多是不喜欢无意义的说话。
一旦是有目的的交流,反而比任何人都言之有物。
陈越果然看向容念:“我刚刚听到你问时间,说你好像坐错了车,是怎么回事?”
容念将自己想去周边逛逛,结果弄错了时间,没法在一日内赶回去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想问,终点站是哪里,方便找到住宿的旅馆吗?”
刚刚容念也问了一遍,但没有人回答。
陈越露出笑容,对容念说:“是我家乡。你运气真差,这趟车基本上没有其他人坐的,都是我们那个地方的。我们还算个大城镇,只不过我家乡是城镇旁边刚好比较僻静。现在这个时间过去肯定没有车了。住宿的问题你不要担心。”
“是啊是啊,都是自己人,不要担心,你就跟着我们好了。”
其他乘客纷纷说道。
大家笑着道:“也是运气,平常我们很少这么多人一起回去的,是家里有事,回去吃席。这么巧你是我们陈越的同学,那跟自己孩子一样。到时候正好跟我们一道吃,吃完了让陈越领你回家,在他家过一夜就好。还找什么旅馆。”
容念毕竟和陈越不熟悉,加上对方这样内向的性格,对个人领域会更加注意。
比起别人家,容念也更喜欢旅馆。
他看向微微紧绷的陈越。
“不好意思麻烦你,我还是住旅馆吧。手机软件上能找到的话,我自己下单就行。”
陈越一听,似乎欲言又止,他眉头微微皱着,看得出来,他也很在意和容念没有那么熟悉,不想私人领域被过度接触。
容念主动退让,让他感到安全放松了一些。
“我们那的旅馆可能网上没有,到时候我带你过去就是。”
“谢谢你。”
对方的腼腆和内向程度,让容念觉得不跟对方说话,对方可能会好受一些。
虽然明明是对方先叫出的容念的名字。
大巴车开得很慢很慢,感觉又过了两个小时的时间,终于到站了。
车子停在一个广场。
夜灯发白,从高处打下来,好像什么都照见了,又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对面仿佛一个戏台。
但戏台空空荡荡的,反而是从其他方向传来唱戏的声音和叫好声。
人气冲淡了陌生夜晚的不安感。
大家下了车都往一个方向走去。
容念被他们带着,也往那里走去。
穿过黑暗的巷道,就是人家的院子。
院子里摆满了桌椅,果然是吃席。
却不知道是红白喜事哪一个。
容念没有看到随礼的地方,好像院子里也没有主持的人,只有满院子满桌子已经摆好的菜。
菜都是农家菜。
人都是大巴车上下来的人。
“快吃吧,不用客气,添双筷子的事情,人多才热闹呢。”
其他人似乎觉得容念不入座是不好意思,纷纷热情友善劝道。
“陈越,陈越跟他同学朋友坐一起呢,年轻人你也坐过去吧。”
容念被热情的人带到了隔着一排的右边尾巴的桌子上。
陈越果然坐在那里。
整个人垂着眼睛直挺挺地坐着,听到容念被人推到他旁边入座,也不擡眼也不说话。
容念叹口气,感到陈越的排斥。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对自己这样排斥,甚至有点避之不及的人。
既然这里看起来晚上还有人活动,自己完全可以出门问人找到旅馆的,这样就不用麻烦对方了。
他正要这样对陈越说。
陈越这时候却主动侧首偏向容念,低声说起话来了。
“这里就是我的家乡。其实离学校不远,每周都能回来的,但我却很少回来。”
说着,他的眼眶湿了,有眼泪不住地流下。
容念怔住了。
看到桌上的酒瓶,和对方杯子里的透明液体,明白了什么。
桌上其他年轻人看到容念都友善地笑笑,看到陈越和容念说话,于是放弃和容念攀谈,转而自己嘀咕起来。
容念找到桌上的卫生纸,拿起几张递给对方。
陈越攥在手里却不擦,抽抽噎噎地说着话。
都是一些对家乡的眷恋,和他很想回来,却不能回来。
容念附和道:“为什么不能回来?”
“这里有个大东西。”
对方的声音很轻,满院子欢声笑语推杯换盏的声音,偏偏他的声音再小容念也听清了。
大东西是什么?
“好吵啊,我虽然很喜欢家乡,但我没法听到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每天每次时不时在响……”
容念:“是什么扰民的建筑工程吗?”
砰。
头顶的夜空开始放烟花。
陈越哭得厉害,他欲言又止,仿佛那个项目背景很大,大到他连在夜色和喧嚣中小声对容念说出来都不行。
他靠近容念的耳边,对容念说了一句长长的话。
容念:“……”
容念极力去听了,但是,对方的专业是不是其他小语种的?说的是某国的语言,他根本听不懂。
但倾诉完的陈越却好多了,如释重负。
这段对方似乎让他拉进了和容念的关系。
“吃饭吧,尝尝我们这里的菜,都是土猪肉和地里自己种的菜,看着不如饭店的好看,但味道真的不差什么。”
对方甚至主动给容念递筷子。
容念本来没想吃,但他的确饿了。
于是象征性吃了几口摆在最上面的热菜,是一道茭瓜炒猪肉。
菜应该摆上来很久了,但居然还是热的。
味道只能说中规中矩。
旁边一道凉菜,是黄瓜香菜葱丝茭白拌在一起。
在人声和烟花声中,远处的唱戏声一直传来。
容念不懂戏曲,不知道这是哪里的戏,又是什么戏。
但听到了很快的鼓点声,仿佛唱戏的是个将军,正在满场碎步跑。
这样密集的鼓点,和略显紧急的唱腔,或许影响了容念的心情,让他对这个陌生的城镇和没有定下来的旅馆始终不放心。
容念只动了三筷子,但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
手机时间显示现在是上午十一点。
其他人的时间大约就是夜晚一点钟。
吃完席陆陆续续人都走了。
陈越不知道是真的醉了还是没有。
他对容念的态度很奇怪,忽冷忽热,忽近忽远。
刚刚还凑在容念耳边诉说心事,一会儿又对容念说,其实我们俩根本不熟。
以此拒绝了让容念在手机上输入他的电话号码,一副不想和容念联系接触的样子。
陈越主动站起来,又微微皱眉,恢复到车上时候的疏远排斥。
“我带你去旅馆吧。”
一路上黑压压的南方古城镇,没有一个人。
道路曲折。
大概是小地方的缘故。
一条街到另一条街居然是隔着一道大型的拱门。
“开门。”
陈越离门还有三步就开口道。
于是那道木制的看起来老旧的门就从外面打开了。
容念跟着走过去,发现外面并没有开门的人,远处也没有什么人。
但是谁给陈越开的门?
唱戏的声音仿佛隔着一条街更近了。
陈越全程一言不发,微微皱着眉。
一开始他是走在容念前面的,但不知不觉成了容念走在前面。
“到了。”
一个像是老式商店的地方,一个三层高台阶上,一扇门。
门里走出来的男人看上去眉眼灵活,眉目友善。
容念没有等陈越开口,自己主动说了要住宿。
男人恰到好处地笑着望着容念:“你要住多久?我们这里两张床最低是一个月三十天。”
容念有些意外:“我只住一晚。”
这下麻烦了。
男人愣了一下,像是不知道怎么办了:“只住一晚啊……”
“叔,这我同学,你帮个忙吧。”陈越说。
男人犹豫了一下,立刻爽快道:“行吧,我带你上去看看,给你找个能住一晚的。”
好奇怪的说法。
什么叫找一个能住一晚的?
难道客人能住多久,不是由店家决定的,而是由床位决定的?
总不至于这里住宿的人很多,所以很难有空房间吧?听起来好像要跟人拼房间一样。
容念:“有单间吗?”
容念已经做好了,大不了花一个月的钱住一晚的准备。
同时奇怪违和的感觉又来了。
他记得自己上大学时候生活费不多,但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好像他付得起的想法?
“我走了。”陈越隐在黑暗里说。
虽然对方的态度阴晴不定,看起来好像不喜欢自己。
但的确帮了自己大忙,容念转身看向对方,想要道谢,也想问他住在哪一块,明天自己应该登门道谢。
如果对方排斥的话,也应该快递一份礼物致谢的。
却见陈越身后的黑暗里,一个白衣影子快步走来。
“哎呀呀,都到家了怎么能让同学住外面?你这孩子。”
来的是陈越的母亲。
对方满脸热情笑容。
陈越的脸色却忽然变了。
他本来就脸色苍白,满怀心事,略显阴沉不快,这回看到自己母亲追来,竟然一瞬间神情大变。
他还没有扭头看到母亲,只是听到母亲的声音,就满眼惊恐警告地瞪着容念说:“快!快进去!”
容念的脚步本来踏在高高的石阶上,因为听到陈越母亲的到来,礼貌性要留在这里打声招呼的。
但在听到陈越惊恐的声音前,他先侧首看到了陈越的母亲。
车上的那些阿姨们也很友善,也很热情,也很喜欢笑,但跟陈越的母亲不一样。
其他人的笑容和热情是带着边界和距离的,陈越的母亲,她的热情和走来的脚步,包括身体向前探出的弧度,仿佛她身上的所有,她的目光,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话,都是一只只伸出来的长手,要抓住容念。
这些长手让容念想起了大巴车途经的那个院子里的蛇树。
每一个举动都是为了吐着信子奔向猎物,哪怕只是一棵树,哪怕被束缚在皮囊里。
这种悚然的感觉,在听到陈越的话后,仿佛全然被激活了。
就像戏台子上的戏,音量被从十拉到了一百。
瞬间浪涛一般袭击而来。
来不及想清楚。
容念本能踏上了三个台阶,将自己置身在那间小小的仿佛老式旧商店的屋子里。
暖黄的灯。
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寂静的夜晚。
空无一人。
仿佛只有自己。
容念在那一瞬间想起了。
想起他早就大学毕业了。
也想起,陈越在他耳边哭着说的家乡的名字。
他的家乡,叫作泉台。
泉台的意思是:墓xue。阴间。
大巴车上所有人制止他调整手机时间和他们一样。
空无一人的院子,早就摆好的席面。
他们吃的到底是谁的席?是他们自己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