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金珩将林以纾抱进怀中,飞入了寺庙的顶层,其他人也爬进了寺庙。
寺庙中的人数远超想象,到处都是人,密密麻麻地挤在地上、墙上、甚至柱子上。
四处血迹斑斑,腥臭弥漫,夹杂着女人生产时的惨叫声和男子的惊呼声。那些还未成形的婴孩正从母亲的肚子里爬出,带着血水,痛苦地挣扎着。地上的男子和女子都在叫喊着,“檀胎!我们要檀胎!”
‘檀胎,我们要檀胎!’
‘檀胎,我们要檀胎!’
地上不干净,复金珩还是没将林以纾放下,越过挤挤囊囊的人群,往寺庙顶楼的深处走。
林以纾毕竟也是怀胎的人,看着这般的场景,不禁捂住自己的小腹,脸色苍白。
复金珩立即注意到了她的情绪,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别怕,我在。”
整个寺庙,像个巨大的子宫,在不停地生产着檀胎。
林以纾突然有些明白了,这是一个专门用来诞生檀胎的地方,一个以情爱为诱饵的流水线。
一个为了破道而存在的生育机器。
套着情爱的皮子,打着信仰的名义。
众人走到寺庙内,根本不需要探寻,本能地就走向了中央的一尊庞大的姻缘观音像。
头顶天花板,座立地面。
观音面容慈和,双手合十,眉眼低垂,整个祟地的祟气加起来,都没有这尊观音周身的祟气浓郁。
这显然是阵眼。
‘不要靠近!’
‘不要靠近神!’
众人一靠近这观音,周围突然暴动起来。
那些刚刚还在挣扎的男女和婴孩,一下子变得狂暴起来,疯狂地扑向靠近观音像的修士,宛如饿虎扑食。他们尖叫着,挥动带血的手臂,狰狞的面孔上满是杀意。整个寺庙开始剧烈摇晃,四面八方涌来大量的暴民。
一下,整个寺庙都在晃,修士们迅速布阵迎击。
林以纾撑着复金珩双脚落地,刚才一路走来,她用神识探过了,这层所有的邪祟里,都没有她想要听到的声音。
祟地的主人不是男子、不是女子、不是婴孩,那能是谁...
林以纾的视线缓慢地移开,落向了眼前的观音像上。
不会吧...
林以纾站在竹篆上,竹篆带着她往上拂动,她上下地观察着观音的每个细节。
观音像遍布裂痕,斑驳剥落。一尊风化的古物,剥落的瓷片下隐隐透着鲜血。
观音的脑袋上,有一个小小的洞口,像是门的把手。
林以纾眼神一凝,试图推开这扇门。随着她的动作,观音像表面的瓷片剥落,露出底下深红的血迹。门被“咔哒”得往里推,观音像流出的血愈发浓稠,寺庙内的暴动也愈发剧烈。修士们奋力反击,阻止那些邪祟靠近观音像。
林以纾用力地将门给撬开了,瓷片哗啦作响,碎裂在地。她轻轻一跃,进入了观音的头颅内部。
观音的头颅内,地上有许多碎裂的青铜面具,厚重的血迹沿着墙壁缓缓流淌,蜿蜒至她的脚边。
幽暗的墙壁上刻满各种诡异的符文,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显然是久远年代发生的事。
幽暗的空间中央,放着一张古老的座椅,坐下后正对观音的双眼,镂空的,能透过双眼望向远方。
想必这些头戴青铜面具的人,曾不止一次坐在这个位置上,作出神的姿态,往外看。
看向这片生育的地狱。
林以纾犹豫了会儿,掀开衣摆,坐在了这个位置上。
坐下后,她的双眼对齐了观音的双眼,只一瞬间,一种无法形容的感受侵入她的身体,她仿佛不再是自己,而是与这座古老的塑像融为一体。透过观音的双眼,她清晰地看见了山庄的全景——连绵起伏的山脉、奔腾的河流,以及每一块砖瓦、每一寸土地。
身为一个万物修,她与这座祟化的观音像,产生了通感。
座t下的厮杀声震耳欲聋,但林以纾的内心十分平静,只不过身上非常寒凉。
坐在位置,一股股凉气往上爬,林以纾的左眼猛烈地跳动着,
她紧盯着观音像的双眼,透过这份通感,慢慢扫视整座山庄,山脉、河流、草木间的每一处细微之地都不曾错过。就在那一刹那,她瞥见了一抹诡异的气息,一闪而过,夹杂在山脉石缝之间。
林以纾的心猛然一跳。
找到了。
破道的气息...那里应该有她想要探寻的东西。
她深呼吸着,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波澜不惊。不能打草惊蛇。
保持冷静。
她现在需要做两件事。
第一件事,她要保持和观音的通感,去发现祟化背后的原因;第二件事,她要通过观音的通感,缓慢地用自己的祟线靠近那道破道的气息。
她不能被观音发现,也不能被那隐匿的破道气息发现。
林以纾屏住呼吸,保持和观音一起往外监察整个山庄的动作。
摒弃外界厮杀的声音,林以纾周身的祟线悄无声息地往外蔓延,顺着积水爬出寺庙,往远处快速地延伸,去寻找有破道气息的那片土地。
与此同时,她彻底地和观音通感为一体。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得极力地控制着自己除祟的本能,将自己的神识顺应于此地。
祟地都是有执念,作为一个无欲无求的瓷像,这个观音能有什么怨恨,什么执念?
和一个瓷像化为的邪祟通感真的很奇怪,林以纾的祟气一层一层得如同蜘蛛网般将观音像全部裹挟入自己的神识中,纳入自己的控制。
作为塑像,它的初始状态是一片混沌。
没有性别,没有感情。
一开始,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塑像,慢慢地被打磨成姻缘观音的模样,脸上被雕刻出慈悲、喜悦和包容。
随着一拨拨信徒的到来,它逐渐拥有了灵智。每天,求姻缘、求子的男女络绎不绝,香火弥漫在空中,观音像被供奉得越来越有“生机”。
‘每天都会有人来我这里求姻缘、求子,我能听到他们每个人的祈愿。’
‘他们将我想象为神,祈求我的庇护,祈求我将情爱和孩子带给他们。’
‘我真的很想为他们实现愿望。’
作为一个瓷像,它开始有了羞耻心。
它日日受着供奉和膜拜,在香火的簇拥下被称之为神,它不希望自己只是个瓷像,也不认同自己只是个瓷像。
它很想帮助这些人。
日积月累中,观音像终于在供奉下有了些许愿力,她点化了第一对姻缘,效仿话本上的月老给二人牵上了姻缘。
一个偏阴、一个偏阳的体质,是天生的融洽。
没过多久,这对伴侣来此求子,它赐给了他们一个孩子。
有了愿力和阴阳的介入,它点化的第一个孩子,阴差阳错,成为了天地间的第一起...檀胎。
檀胎的檀,是观音座下檀香的檀。
偶然间,它才发现,原来阴阳体质融合后,阴和阳的程度越高,姻缘越纯粹,生出的孩子就越有可能是檀胎。
但这并不是一件完全欢喜的事,因为它的信徒所怀的,是个邪胎。
它亲眼看着自己的信徒被剖腹而亡,流下了悲怆的眼泪。
它害死了自己的信徒。
林以纾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在无声的流泪。
她有些楞,因为就算是人,也不一定会为他人的死而落泪,更何况‘它’只是一块没有生命的塑像。
这个被供奉的塑像显然真的在香火中长出了一颗慈悲心,可惜,它对于百姓的祈愿无能为力,甚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
它受了这么多供奉,却做出了害人的事,从此刻起,执念便开始往外爬了。
‘难道我真的只是个瓷像么?’
‘难道我真的只能袖手旁观么?’
‘难道我真的只是个化形的精怪么?’
每当百姓崇敬地向它磕头,它便会头痛欲裂,它根本做不到任何事,它只是被摆在这里的吉祥物,百姓的朝拜对它而言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我到底算是什么?’
在香火中,观音像陷入了迷怔,塑像的背后产生了裂缝,裂缝里往下流淌的血,是它亲手害死的信徒的血。
随着供奉者的增多,观音像的痛苦也越来越深,每一声叩拜,都在无形中刺痛它的灵魂。
它被困在了此处,无能为力,瓷像的裂痕越来越多。
过了许多年,就在它濒临崩溃之际,观音像的耳畔出现了一道声音。
‘需要我帮你吗?’
这声音转瞬即逝,若毒蛇吐信,是上万道声音重叠在一起的阴森和恐怖。
林以纾的长睫猛然一颤。
观音像当时也许没有听出这是什么声音,但林以纾听过这个声音。这是破道的声音。
祂说。
‘你想成为神吗?’
‘我可以帮你。’
显然,观音像被破道选上,是因为阴差阳错中点化而成的檀胎。
观音像是一个有别于他人的邪祟,在彻底祟化之前,它的执念是因为慈悲、而不是怨念而生。
这个雕像,有着爱人的心。
正因为如此,这个祟地才会相比于其他祟地要温和很多。
按道理说,这里连一个鸱吻都这般厉害,还有这么多的邪祟和这么方便的地理位置,如果想要造乱,绝对不会比纳兰府、东洲镜差。
林以纾强迫自己不因为破道的声音而颤抖,她的手轻轻地结印,依旧在控制着祟线去靠近那团黑气。
近了、似乎近了...
越近,那股彻骨的阴冷便愈发浓烈。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观音像向破道求救的声音,没有任何犹豫。
它获得了破道赋予它的部分力量,真的体会到了神的感觉,它能控制所有向它叩拜的人,给他们带来美好的情爱、姻缘,赐予他们孩子。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情人庄真的如同牌楼前那一般,是欢快而美好的。
直到...破道的信徒来到了观音像中,通过它控制了一切。
他们非常乐于见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场面,因为他们想要...檀胎。
观音像成了一个用来生产的檀胎的中介,戴着青铜面具的信徒通过控制观音像,让阴阳体质的信男信女走在一起,获得愿力,诞下孩子。青铜面具观察这些檀胎能有什么效用,挑选成功诞下的邪胎。
这些邪胎有的很孱弱,血统差的只能诞下普通的邪祟;血统好的能诞下如同赫连子明那般的檀胎。
破道的信徒们寻找着规律。
如果母体和父体足够优秀,极阴和极阳的结合,应该能诞下这世上最纯粹、最厉害的邪胎。
理论上,是可以生出破道的。
林以纾的双眼透过观音的双眼往外看,她的眼皮陡然一跳。
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懂的。
如果说破道降生的第一条途径是火祭,那么第二条降生的途径显而易见,就是檀胎了。
‘破道可以在人的肚子里降生。’
‘到底怎样的人,才会被它挑选为母亲。’
这个问题林以纾不用想就知道答案...明月楼、‘新郎官’、极阳体质、姻缘之人、檀胎...很显然,从她踏入这个世间的第一个瞬间,破道便盯上了她。
谶书上出现的她、拥有林氏血脉的她,没有任何人比她更适合被破道寄生了。
林以纾屏住了呼吸,太阳xue跳得更厉害。
她竭力地保持镇定和冷静,控制着自己的祟线往山脉黑气翻涌之处靠近,更近了,更近了...
观音像的双眼之外,寺庙中的檀胎不断地往外爬,女子发出痛苦的尖叫声。
林以纾一边竭力地控制祟线,一边又眼睁睁看着座下痛苦的生产,脸色愈发苍白。
观音像的双眼于此时突然翻转,转朝头颅内,冰冷而怨毒地看向了她。
‘殿下,你呢...
那诡异的声音从瓷像的灵魂深处传来,夹杂着无数怨念与哀愤。观音像的视线缓缓下移,盯住了她的小腹。
‘你的腹中,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