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8章 第八十八章
牌匾“砰”得砸下来后, 这场神祭的遮羞布彻底被撕碎。
牌匾后的尸体蜷缩着往外爬的同时,祭台之下所有的鬼影都站了起来,瓷盘摔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祭堂内, 瞬间陷入了暴动。
鬼影如潮般扑来, 踏云会的修士们抽出了各自的剑, 迎敌而上。
林以纾捂住自己的小腹,她的目标很明确。
至始至终, 只有小少爷一个。
所以当牌匾中的尸体试图要逃跑时, 她直接撑着雪刀跑了过去, 身影快到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了出去。
雪刀朝下,撕扯住尸体的衣角。
小少爷的尸体极高温,仅仅是这般一触碰,雪刀就已然被烫出了个口子。
她伸长手,依旧要拽住这道鬼影的衣襟。
逃跑的尸体发出呐喊声, 下一刻,两人从原地消失。
而祭堂的壁画上, 多出了两道人影。
小少爷, 逃进了壁画中。
一进入壁画,林以纾就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
这是有关预言的祟物!
气息和她手上东洲谶书的气味一模一样。不...单论预言的气息,这些壁画要浓郁太多了。
就好像是谶书之源般。
她手上的东洲谶书是上古时期纳兰族遗留下来的预言, 而这个时代的纳兰...
林以纾暂时将其称之为架空朝代。
它好像是一个架空而平行的单独朝代, 和她现在所生活的仲元九年, 有着不同的纳兰历史。
林以纾置身于雾气中, 成为了壁画中的一个墨点。
她站在颠簸的船上,船下是洪流的黑水, 黑水中尽然是骷髅头。
水并没有移动,移动的是洪流之下的骷髅头。
‘为什么是我们!’
‘为什么是我们!’
成千上万的血泪与哭啼涌入了林以纾的耳中。
‘为什么是我们!’
‘不公平,为什么是我们!’
‘为什么是我们!’
权贵哭家族的兴旺碾在了他们的脊椎骨上,哭华服之下溃烂的秩序;世家哭乱世将至,家族衰落;百姓哭丰年饥荒两重天,富贵独肥;女子哭寒门泣无依,弱子床前泪满面,自己的肚子都无法做主;修道者哭门第层层,没有天赋的人永远爬不上去;士子哭科举舞弊,金银通神明;百工哭匠心不见,技艺蒙尘于尘埃;渔农哭河山贫瘠,鱼虾断流,t昔日稻谷满仓,今夕不过荒草枯林。
不同的朝代,不同的人们,都在哭啼,黑水中的骷髅们发出尖叫声。
‘不公平,为什么是我们!’
‘为什么是我们!’
林以纾站在船上,被吵得用手捂住双耳,她好像能明白为什么破道会诞生了。
破道破的是固守的秩序。
当每个角落的怨恨和不满都在累积时,破道应运而生。
它是社会的崩溃之潮,是恐惧和怨恨的最终反噬。
而这个‘架空年代’里,破道的起点,显然就是这纳兰府。
因为在此之前,根本没有祟气和灵气之分。
船身颠簸,待壁画中的雾气散去了些,她终于看到了小少爷的衣角,他往岸上逃去了。
林以纾将船靠岸,踉跄着从船上跳下来,一路追过去。
脚印湿漉漉地印上了岸。
雾气中,河岸的两侧,不停有人跪在地上,麻木地重复着壁画中的剖腹自尽。
鲜血在雾气中四溅。
林以纾一路跑过去,发现这些出自纳兰的献祭之人,服饰各自相异。
他们中,有的服饰朴素而原始,人们身披由粗糙草木纤维编织的长袍,颜色沉郁的土黄和褐色相互交融,袍子的边缘几乎未加修饰,唯有几根动物骨饰轻轻垂挂。
有的宽袖长袍,颜色以深蓝、墨绿为主,腰部的带子和袖口处环有刺绣。
有的穿着直裾长袍,衣料以细致的丝绸和绵布为主,有的穿着大襟长袍..
其中,也有林以纾熟悉的纳兰族的衣饰,是属于他们这个朝代的、纳兰族的传统游牧服饰。
那么其他的纳兰人呢...为什么服饰会相差得这么大,他们真的来自同一个地方吗...服饰的演变根本不是同一个体系的。
仔细一看,竟然有九种不同的服饰。
这些人根本不可能回答她的问题,他们若雾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生前的献祭。
纳兰族,是一个很有灵性的氏族。
也正是纳兰氏,记录下了谶书。
林以纾左眼疼得厉害,她管不了这么多,只想快些找到那小少爷。
她要拿到有关破道的记载,她要出去。
她用雪刀撑着身体往岸上深林中走,血迹从裙裾滴落,她仿若感知不到疼痛,眼中尽然是对一切的执着。
她的眼皮不停地跳动,隐隐约约感应着,她离破道的真相越来越近了。
深林中,每个树皮上,都刻画着不同的图腾。
如同千百张谶页。
林以纾放缓了脚步,因为她看到了树木上对有关破道的誊绘。
破道是没有形态的,所以树皮上,画的是一团巨大的黑气。
人们跪伏在黑气前,祈祷它的降临。
一开始,破道只是一团微弱的黑气,它此时还没有被赋予破道之名,但是人们的怨恨、痛苦、虚无滋润着它,黑气越来越大,它响应了信徒的呼唤,降生于大地。
降生的黑气硕大若阳,信徒喜乐,非信徒恐惧。一群纳兰人跪在地上绝望地记载着破道的降生,他们用最后的生命将这一末日图景记下。
黑气吞噬了这个世界。
林以纾看到这里,发现深林之上的天色全然变黑了。
就好像破道真的张开了大口,将整个林子全部吞吃掉一样。
但逐渐的,树皮上的黑气中蔓延出了金色纹路。
林以纾蹲下身,用手仔细去摩挲树皮上的金色纹路。
是王兄...
黑气被层层的金色纹路给束缚,黑气发出呐喊声,但无法抵抗金纹,最终和这从深渊中长出来的金纹,同归于尽。
至此,第一世,灭亡。
林以纾之所以将其称之为‘第一世’,是因为她往深林中走,发现破道重生了。
或者说,整个世界,都重生了。
时间是往后的,文明是重建的,这何尝不是一种重生。
从灭亡到重新出生,他们再次回到一切的起点,进入了命运的死循环。
人类对破道是无所察觉的,但破道却十分熟悉这个世间,它已经有了名字,更肆无忌惮地融入人间。
它甚至伸出推手,加速祟气和灵气时代的到来,等待着自己重新出生的这一刹那。
新的灾难降生了,记录谶书的纳兰人换了一批,脸上是同样的绝望。
他们的手中拿着上一代流传下来的谶书,发现历史和命运,竟然一模一样,根本无法改变。
黑气膨胀着,吞噬着整个世界。
与此同时,深渊中的金纹,再次从漆黑中爬了出来。
破道发出呐喊声,不甘心地和金纹同归于尽。
但它若顽童一般不知疲倦。
它的生命是无限的,随着不停的毁灭,它的力量越来越充盈,它相信自己终将有一天,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神降。
它要建立破道的秩序,创造信徒们所希望的新生。
第三世、第四世、第五世...现在,它来到了第九世...
它已经强大到了一个极点。
强大到就算这次那个叫复金珩的灭世之人继续出现,它也有保证不会再和他同归于尽。
信徒们对它十分忠心。
他们为它造新的臣民——那些由白骨、人皮、赭蛊、寒陨组合而成的灰影。
他们为它创造降临的条件,它有三个降生的途径,它的臣民们都尽量为它做到了。
他们在造人、造神、创造一个新的秩序。
这一切都快完成了,它要降生了。
林以纾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树皮,树皮上,是不停的死循环。
在不同的循环中,诞生了不同的文明,但是命运和历史的车轮就是这般倾轧而过,人们从新生走向死亡,从盛世走向末日。
破道永远会降临,纳兰族手中的谶书永远会应证。
林以纾终于能明白为什么纳兰人的谶言为什么能这般准确了,任谁经历了这么多次的毁灭和传承,谶言已经不是预言,是他们可以回溯的过去。
而谶书之所以变成了祟物。显然是因为纳兰家,出现了叛徒,出现了诸如小少爷般的、破道的信徒。
有人创造谶书,就肯定有人想要扰乱视听,毁掉谶书。
双方牵制着。
人们看谶书,永远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譬如西夏王看完谶书后,选择成为破道的臣民;而崇林王看完谶书后,选择坚守反祟的决心。他们都在奔赴各自的宿命。
林以纾苍白的脸望向深林,她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偌大的壁画。
石壁上,有人的半张脸。
就算石壁上斑驳,林以纾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那是王兄的脸。
复金珩的半张脸面无表情,冷肃而淡漠地望向深林和地面。
漆黑的眼中,立起了竖瞳,这让他看起来十分像是非人之物。
石壁上的右脸上,爬满了象征灭世意义的金纹。
所以...
谶书上有关复金珩的灭世预言,既是毁灭,也是拯救。
这似乎是一个解不开的死循环。
但破道不断的强盛,似乎已经把结局写好了。
祂终会来临的。
林以纾站在深林中,这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非常渺小,非常虚无。
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既然破道降临的结局是既定,她之前做的那些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她到底有什么信心,觉得自己能改写已经轮回了这么多次的宿命。
这些既定的历史长流中,甚至没有任何她的身影。
所以...她到底算什么?
算一个不和谐的符号吗?算命运的玩笑吗?
树皮上不断变换着图腾,随之改变的,是深林上空不断变换的天色。天色若魔方般不停地转动。
林以纾的影子在地上不停地变换长短。
她的左眼疼得厉害。
她到底...到底算什么...
到底、到底要如何阻止这一切。
她明明已经看到了大半的真相,可她宁愿自己从未知道这些真相。
她好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她忽而十分深刻地能理解纳兰族负责记录谶书的那些人,永远比别人多知道,永远无法改变一切。
反正,这个世界,终将毁灭。
那么,她、他们...为什么还要努力?
结局是既定的。
他们到底在为什么而努力?
有声音在耳畔响起,成千上百道声音交织在一起,“需要我帮你吗?”
祂说,“孩子,如果你呼唤我的名字,我会帮助你。”
林以纾颤抖的长睫睁开,这一刻,她的迷茫好像和千百年前小少爷的绝望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