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共鸣。”
林以纾想象自己就是这黑水中最大的、最怨恨的祟物。
她绝对不要死在这虚无的黑水里。
万物的情绪,都该为她所用。
她能、也必须能控制这些情绪,与万物通感,从而控制万物。
这才是万物共鸣。
最后一层符纸被剥离,祟物们袭向摇摇晃晃的少女,黑水铺卷而来。
林以纾瞬间被吞没了。
这些祟物兴奋地往中央挤压,舔舐着从中间往外弥散的血。
一股阴森的力量随着它们的挤压从中间往外扩散,让它们停住了躁动。
水波震动了一下。
祟物不解地盘旋着。
这是什么?
水波更用力地震动了一下,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长出来了,祟物茫然地往外扩散了些。
祟物所挤压的中央,水波越震越快、一阵阵气泡往上浮,四周的水压收紧到极致,让祟物们的游动变得缓慢。
黑水中,有那么一刹那,一切都静止下来。
“砰”的一声巨响,水流炸开了。
巨大的冲击以林以纾为中心,往外扩散,炸开的水流带来前所未有的威压,就近的祟物在炸开的水流中被撕裂,爆炸的水如刀锋般刮过它们的躯体。
黑水中,血肉与赭蛊纷飞,傀儡的残骸四散。
林以纾的身形,终于不再被层层遮掩。
少女从邪物堆里显露了出来。
林以纾的周身形成了一道黑水的漩涡。
她身上的祟气比起刚进黑水时要暴涨了数百倍,且还在源源不断地上升。
她擡起手结印。
无数的祟线从她周身往窜出。
不、不能说是祟线了。
它们不再是黑线,祟气所汇的长线,表面附上了一层银光般的透明光亮,变得夺目而坚硬。
林以纾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能用就行了。
她擡起手,“起!”
万缕丝线,扩散向黑水的每一个角落。
坚硬的银线将黑水照得亮如白昼,银线所到之处,祟物的躯体被直接齐整地贯穿、碎开,连尖叫呐喊的时间都没有,身体已然被银线砍成了数截。
残骸如雨般坠落,溅起无数的水花,染红了周围的水域。
林以纾站在漩涡的中心,祟线交织成一片锋利的网。
祟地的祟物们愤怒无比,它们察觉到了少女反击,大量地围涌过来。
愤怒与怨恨使它们更加狂暴,蜂拥而至,誓要将她拽入深渊中。
少女地冷静地结印,双眼中若有金光在闪烁。
她在体悟。
体悟它们的恐惧、愤怒和愤恨,它们的心境越是激荡,她周身的力量就越充沛。
她的心境已经和黑水同化。
这一刻,她就是黑水,包揽祟物们所有的心绪。
祟物群涌而至,黑水遮天蔽日。
林以纾擡起手指,移动着银线的轨迹,一道道银线在黑水中散发诡异的光亮,群起而暴涨,形成凌厉、密不透风的线雨。
黑水中,氤氲着一场银光所汇的雷。
闪电般的光线将祟物们齐整地劈开,残骸和黑血飘散。
水中砸起了银光所汇的闷雷,形成急湍的漩涡。
雷霆般的力量将祟物粉碎,漩涡中不断炸开,将祟物们卷入其中,被银线割碎。
“砰t”“砰”“砰——”
水中炸着银雷。
黑水持续地震晃着,水被劈开成不同的岔道,水流激荡。
当水波再次平静时,漩涡将祟物的残骸卷入腹部,压入无尽的深渊。
终于,安静了。
黑水里,到处都是祟物的残骸。
死寂。
林以纾站在水中,脸色苍白到几近于透明,紧抿的唇角往外渗血。
吞噬并控制这么多祟物的情绪,远非轻松之事。
力量虽充盈,但神识千疮百孔,疼到如同被撕碎。
她呕了一口血,用手抹开。
左眼不为何极其得疼,感觉要裂开了。
她的身体微微摇晃,手扶住竹篆,稳住了身形。
那又怎样...她活下来了。
偌大的黑水,此刻安静得仿佛只剩下她一个生物。
少女在水中游动中,有那么一刹,恍若她才是这片黑水的主宰者。
她往有光的地方游去。
越往亮处走,亮光便愈刺眼。
游近了,少女在黑水中央看到了一个...巨型灯笼。
义善坊里的那个灯笼。
‘一幕’灯笼闪烁黄光,巨幅的灯笼皮上飞快地转动皮画。
林以纾的眼中倒映出不同的图画和字。
灯笼皮上,画的是祟物的演变。
千百年来,不同地方生长出不同的祟物,除了柴桑的白骨、嘉应的人皮肉、临阜的赭蛊和梵陠的傀儡外,千百年前,还有许多不同的祟物,以不同的形式出现。
不过,它们被称之为失败品,全都被划去了。
林以纾意识到这个巨型的灯笼是在给她演示‘戏幕’。
这是一个类似于谶书的祟物,它记载着过去。
这些失败品中,只有白骨、人皮肉、赭蛊和傀儡留了下来。
图画中,许多戴着青铜面具的人将这些祟物抛掷入黑水中。
黑水里,祟物被培育。
黑水外,青铜人们继续发掘更多的祟物。
他们在各地推行祟化,让越来越多的活人沦为邪祟。
图画的最后,是一张舆图。
舆图上,四境不同的地方都在持续地祟化,而每一块祟地上都扬起了大火。
青铜人将其称之为献祭。
大火烧尽,灯笼皮恢复成原来的‘一幕’。
这是什么意思?
林以纾想起了徽城宋家的大火,也想起了义善坊的大火。
这群戴着青铜面具的人,到底在培育着什么?又在用大火将活人献祭给谁?
灯笼在水中悬转,“啪嗒”一声,林以纾四周的景象焕然一边。
黑水顿时消失不见。
她置身于一间典雅、别致的三楹室中,雕梁画柱,檀香阵阵。
她的衣裳瞬间干了,身上所有的伤痕都消失不见。
她的身上,多了一件柔软的华服。
内室中,似乎一道身影在等着她。
林以纾的眼皮跳了跳,不知道为什么。
她下意识地觉得是复金珩。
·
柴桑已经是阴天了。
宋知煜站在了一片废墟前,手脚发凉。
废墟外围着官兵和百姓。
“昨天突然一把大火,全家都没了。”
“是啊,全没了,那问缘树都被烧焦了。”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一家老小都没了。”
“王大人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好人没好报啊。”
白幡飘飞,有围观的百姓真情实意地哭泣起来。
柴桑,王府,一家几百口,于一夜大火中惨被灭门。
挂满问缘牌的古树倾倒在地上,被烧得焦黑。
惨不忍睹。
眼前的焦黑土地,和五年前的宋家、二十年前的义善坊重叠在一起。
一群官兵将王家人的尸体往外擡,尸体在动,被官兵们拽入缚魔网中。
是白骨,是一个个的白骨。
死去的王家人,变成了白骨。
宋知煜逆流往官兵中走,官兵蹲在地上,挖着被烧焦的土地。
土地往深处挖,铁锹扎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土中往外渗血,汩汩地流淌。
官兵们惊呼一声,往后退。
宋知煜擡起手,判官笔砸向了那个往外冒血的地方,沾血的泥土被掀开。
露出了一个腐烂的尸体。
尸体的嘴里,装满了白瓷。
宋知煜的眼睛睁大。
嘉应的红肉是因为有明红霞在剥人皮,临阜的祟化是因为赭蛊,梵陠的傀儡是因为寒陨青铜,柴桑白骨的根源是异病。
可异病的根源...又是什么?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嘴中满是白瓷的尸体,这个尸体有了些年份,半个身体是青黑的骨骸,半个身体是白骨,以尸体为源头,周围的土地往外吐露黑血,冒祟气。
这极为可能是第一起白骨人。
尸体的嘴里,含着碎裂的白面瓷。
宋知煜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白面瓷可能和寒陨青铜一样,是祟化的源泉。
宋知煜蹲下身,手触摸向白骨,摸骨搜尸。
他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官兵们见此人灵力强大,逐渐也不怕地里的血了,围拢过来。
他们静默地观看他摸骨搜尸,问,“这人是谁啊。”
宋知煜双眼睁大,他脸色震惊到僵持,定在原地许久。
他缓慢地站起了身。
官兵再去看时,宋知煜已然消失在原地。
·
梵陠王宫内,各境的官员开了一个紧急的议事会。
东洲王挣扎着病躯主持场面。
能让东洲王亲自现身的,显然是大事。
北境和东洲的边境出现了祟化,祟化越过北境的边境,即将就要蔓延向东洲。
如果不赶紧解决,东洲不日就会被祟化污染。
北境的边境乱了,祟化来得猝不及防而迅猛,人心惶惶。
景寅礼朝东洲王辞别。
他必须立即回北境处理此事。
东洲王派遣了几队人马和北境人马一同回去,前去相助,加强东洲边境的防守。
祟化是一件即触即发的事,有很多祟地埋藏在土地深处,防不胜防。
绝对不能冷眼旁观。
要不然下一个彻底被祟地蛀穿的,而是东洲了。
风雨欲来,东洲王宫内人来人往,宫门大开,兵马穿行。
景寅礼在离开前,想和林以纾道别,他前往玟钦殿。
殿门紧闭,侍卫们不放任何人进去,声称王女身体不适。
他没能见到林以纾,只能让侍卫带话。
祟灾实在紧急,他一步三回头地看向玟钦殿,只能离去。
玟钦殿紧闭的大门内,一道身影坐在阴翳处,身前的案上堆砌奏疏。
元芜长老守在一旁,噤声,不敢说话。
复金殿下自从离开祟地后,忙得闭不上眼,先是去了一趟东洲边境,而后又去了边郊,回来后又要处理各类奏折。
可元芜长老眼观鼻、鼻观心,总觉得复金殿下的心思不在此处。
他印象中的复金殿下向来冷静自持而强大,他第一次看到复金珩这般的模样。
几乎可以用糟糕来形容。
他双眼充满红血丝,周身的灵压暴躁而冰冷,他虽然盯着奏折,模样却是出神了,他的目光,冷淡而执着地望着窗外。
元芜长老安静了会儿,看复金殿下一直这般出神,他意识到,复金殿下可能是分身出窍了。
不用想,复金殿下肯定用分身前往祟地了。
这真的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复金殿下的分身受到祟地禁制,肯定是无法带任何灵力进去的。
分身如果遭到伤害,本体很有可能死亡。
元芜长老自己绝对做不到让分身进入祟地。
能让复金殿下做到这种程度的,只能是王女。
殿内,元芜长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问世间情为何物..
兄妹就是兄妹,为何要勉为其难成为恋人呢...
也许爱欲,意味着不能自控吧。
意味着痛苦,意味着心爱的人也许会痛恨自己。
·
林以纾置身于三楹室中。
巨大的灯笼横亘于房梁下,灯笼的另一边,有道高大修长的身影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她。
复金珩。
林以纾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从来不会认错他。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分身吗?
林以纾紧紧地咬住朱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转朝另外一个方向走,不想靠近内室的另一侧。
脑袋上的傀儡线突然收紧,让她双脚差些悬空。
戏幕在警告戏幕的傀儡,不要自作主张。
林以纾停下了脚步。
她在原地定了许久,还是走向了灯笼处。
她盯着灯笼上的‘一幕’。
戏剧以义善坊的大火作为序幕,讲述了第一幕的‘献祭’,那么第二幕又是关于什么的?
她后脑勺上的傀儡线突然收紧,是不是意味着...她是这第二幕戏中的一员?
她负责什么角色?
等等...
林以纾低下头,手指摸向自己身上的华服。
她一开始便觉得这身衣裳很眼熟。
她在卷宗中看过,这是纳兰族的服饰。
她现在,扮演的是...纳兰宜。
林以t纾在傀儡线的牵扯下往前走,三楹室非常大,有三截木门,她越过两个门廊,踏入了巨型灯笼所在的地方。
身后的门一个个地关上,纸门上倒映林以纾的身影。
眼前,浮现复金珩高大修长的身影。
复金珩隔着灯笼看向她,深邃的眼中全然是林以纾看不懂的痛意和压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林以纾蹙起眉,她转过头,不愿和他对上视线。
一对上视线,她的胸口就发闷发疼。
她想开口,问问复金珩为什么要进来。
但头上的傀儡线警示她。
‘噤声。’
‘不要说话,不要有戏剧之外的动作。’
‘你现在是纳兰宜。’
林以纾抿紧唇线。
那复金珩是什么?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女儿,他是东洲的那个质子。’
耳畔的声音变得苍老。
‘作为纳兰族的长女,你身负纳兰族和西夏的荣耀,为父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此话落下,内室的东西两侧的门同时打开。
东侧的门里全然是血色,里面传来尖叫和痛快;西侧的门里虽然是红色,却是成婚时红浪翻滚的红,充满旖旎和暧昧。
‘选择一,你去杀了东洲的那个质子,你就不用嫁给他了。’
‘选择二,你嫁给东洲质子,等你们诞下孩子后,你再杀了他。’
东西两侧门,代表不同的两个选择,也代表戏幕的分岔口。
林以纾的手上多出了一把尖锐的雪刀。
‘林以纾。’
这次是对她说的。
‘你不是知道了你的王兄一直将你蒙在鼓中么,被最亲近的人欺瞒,我都替你觉得伤心欲绝。去杀了他,走向东侧的门,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你一定很恨他吧,现在他是分身,你杀他易如反掌。’
‘去做你该做的选择吧。’
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推向复金珩,她踉跄了几步。
戏幕中,所有的情绪都会成百、成千地放大,和戏中人共情,无论是恨意还是爱意。
她擡眼。
复金珩显然也听到了这些话,但他就那般站在原处,看着少女拿着刀靠近他。
他深深地盯着少女,就好像无论林以纾做出怎样的选择,他都会接受。
梁下无声,没有人能发出声音。
这是一场默剧。
林以纾一步一步地走向复金珩,眼角发红。
走向东侧,意味着反目成仇。
走向西侧,意味着礼崩乐坏。
戏幕在逼她,赋予她极致的恨意,逼她杀了复金珩。
它知道复金珩不会反抗她。
林以纾真切地体会到了戏幕的恶意,她用力地攥紧手中的刀,刀刃将她的手心割出血来。
复金珩看到少女手心的血,眼眸一缩,他走近。
林以纾却是后退。
她冷冷地盯着复金珩,说出戏幕唯一让她说出的一句台词,“跟我来。”
“啪”得一声,巨型的灯笼变色,灯笼皮‘唰’得从黄色变成了血红,暗光投向四壁。
‘二幕’的精细字体,缓慢被勾勒在光影憧憧的灯笼上。
糊着雪纸的门‘吱呀’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