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2章 第七十二章
耳边出现脚步声, 从天花板上、从地底、从四壁。
好吵啊,好吵...
林以纾于榻上坐起身,视线模糊,在昏暗的内室晃神地擡眼, 身子一颤, 从榻上下来。
房子!
跳动的房子!
义善坊!
林以纾“唰”得将窗棂旁的帘子拉开, 窗外虽然一片漆黑,但林以纾下意识地觉得特别刺眼。
天亮了。
她的脑海里自动出现这样的想法。
‘天亮了。’
‘作为小徒弟, 我该出去学习制作傀儡了。’
‘工坊内最近气氛有些紧张, 我需要小心一些, 听说有人疯了。’
‘老板出去行商了好长时间,今天终于要回来了。’
‘我怀疑老板被人夺舍了,他对伙计们越来越严苛了。’
嘈杂的念头如同头发丝一般在识海内飘荡。
林以纾置身于黑暗中,那些从四壁传来的脚步声依旧没有消失。
这些声音是谁的念头?
好吵啊...
明明是寂静的内室,声音却无处不在。
墙外的声音和脑海t中的声音重叠,产生非常强烈的脑鸣, 让人恨不得将脑子里砸出一个洞,将这些声音给挖出来。
“砰”的一声。
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巨响, 声音像极了真的有人将自己的脑袋给砸破了。
林以纾咬紧舌尖, 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她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这里是祟地。
不能被祟地带着跑。
‘我该起身了,作为小徒弟,我该出去学习制作傀儡啊…’
‘好不想学啊, 每次制作傀儡我的头很疼, 但我必须要去。’
‘今天似乎有贵客要来, 我得出去看看。’
在这些念头的驱使下, 林以纾如同一个被操控的NPC,走到门前, 将手按在门上。
‘该出去了’。
门‘吱呀’被推开。
她所在的地方,是义善坊的客宿楼,阴暗、潮湿。
林以纾走出房门,偌大的义善坊展露在眼前。
从二楼往下看,细长的楼梯交错延伸,盘旋而下,台阶上木皮踩满划痕。
义善坊总共有五层,盘旋的楼梯上人来人往,工匠们手上拿着工具,忙碌地穿梭。
顶上挂着一个巨型的灯笼,有三层楼那般长,沉重地往地面垂落,散发微弱的光,照亮墙上的青苔。
往上看,几位客人在工匠的带领下往上走,议论着傀儡人的造价。
侍从们洒扫楼梯的各个角落,沾水的布在地上留下青色的淤痕,他们趴在地上,将布蹭过每一块地板。
这些‘工匠’‘客人’‘侍从’面容和常人无异,栩栩如生,就好像真的回到了二十年前。
一切都还在。
义善坊内有特别多的窗户,全都被打开,黑暗从外面照射而来,却刺眼得让人恍若置身白日。
‘清晨了’
脑海里的声音打了个哈欠。
‘还是这么多人,好吵啊...’
林以纾暂时没有理会脑海里的声音。
她低头往地上看。
地板显然被擦过,有青色的黏液,但青色黏液的覆盖下,还有非常明显的血痕。
有人死了。
这些侍从是在擦拭血迹。
有个侍从从楼梯处踏上来,他走到林以纾东侧的一间厢房前,敲门,“九号客人,您醒了么?该醒了。该用早飨了”
厢房内没有人回应。
侍从只好自己打开了门。
另一个侍从于另一侧楼梯处走来,来到林以纾西侧的一间厢房,敲门,“九号客人,您醒了么?该醒了。该用早飨了”
这回,厢房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踏云会的学子探出了脑袋,“这是哪里...这...”
他看着眼前脸色略显苍白的侍从,整个人僵住了,握紧自己腰侧的剑。
不停有侍从于楼梯处走上来,他们走向东侧、西侧,以及楼梯对面、北侧的厢房。
十几个、二十几个侍从站在不同的厢房门前,做着一样的敲门动作。
“九号客人,您醒了么?该醒了。”
有的厢房内有人应声,有的厢房内没有。
没有人应声的厢房,侍从会直接进去,将人给拖出来。
人已经死了。
林以纾略微屏息。
这些人,有的是踏云会的学子,有的是西夏的侍卫,他们已经没了气息。
他们的头颅上破了一个大洞,各自的手插在脑袋的洞里,似乎要将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脑袋里给掏出来。
他们被拖拽时,脑浆和血液在地板上流淌。
拖拽他们的侍从发出苦恼的声音,“啊...地板又脏了...又要开始清扫了...”
“今天有贵人要到来,老板也会回来,可一定要打扫干净啊...”
他们呢喃自语着。
林以纾的手攥向身侧的门框。
这确实是一个祟地。
仅仅是出个房门的功夫,已经有许多人在祟地里死亡了。
这还只是个开始。
站在门前的侍从开始问问题,“客人,能请问您的名字么?”
众人怔愣,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侍从往前逼近,“能请问您的名字么?”
若是不回答,侍从的脸就会越来越凑近,会将脸塞到人的面前,眼中散发奇诡的光,“客人,您再不回答,我就要掰开你的嘴了。”
侍从伸出了手,巨力下,一群金丹期的修士竟然无力反抗,被侍从拎住嘴,往上下方向分掰,他们的力气大到直接能将人的头颅沿着嘴给撕开。
如果他们一直不回答问题,这将是他们的结局。
毫无疑问。
有人在慌乱间,说了自己的名字。
林以纾观察着四周,她发现自己无法挪动脚步。
她就像一个指令,一个代码,因为前提条件还没有完成,只能止步僵硬于此。
她听到有些人在慌乱间报出了自己的本名。
眼皮下意识跳了跳。
这似乎不是一个正确答案。
“砰”“砰”“砰”“砰”——
四周响起如同冲锋枪扫射的声音。
林以纾的视线所在方向,许多人的脑袋跟爆裂的豆荚一样直接原地炸开,血和脑浆“砰”得拍在纸门上。
侍从们呢喃低语,“真麻烦,地又脏了,又要开始打扫了...”
最后一个侍从于盘旋的楼梯上走了过来,他走到林以纾的厢房门前,用手敲房门。
“九号客人,您醒了么?该醒了。该用早飨了。”
就算林以纾就站在门前,他也在重复敲门的仪式。
敲完门后,他望向林以纾,“原来您在这儿。”
侍从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瞧我,记性总是这么差。”
他擡头,“客人,能请问您的名字吗?我给忘了。”
林以纾感觉这问题就好像祟地的登录密码一样。
回答对了才能进来,回答错了就会原地爆炸。
林以纾思索着。
她能是谁?
侍从见她不回答,将脸贴近,“客人,能请问您的名字吗?”
制作傀儡...
侍从继续凑近,脸贴得愈发近,“客人,能请问您的名字吗?”
小徒弟...
侍从伸出手,就要伸向林以纾的嘴。
楚宅...
林以纾擡起眼,“我是楚怀安。”
楚怀安,楚大夫的本名。
她突然庆幸自己今日在马车上,多看了一眼东洲王给她的信封。
信封上,写了楚大夫的本名。
侍从往前伸的手停住,他收回手指,露出笑,“怀安啊,你怎么不早说,怎么又来客人住的地方睡?你总是这般躲懒的话,小心那些工匠训你。”
他拍了拍林以纾的肩,就好像真的在和义善坊的小徒弟说话一般,“快下去用早飨吧,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林以纾将肩上的手拂开。
听音铃铛将她刚才说的话扩散开,其他人得到暗示,纷纷说出‘楚怀安’。
侍从们这才退下了。
林以纾一边下台阶,一边能看到台阶上不断往下蔓延的血迹。
显然已经死了不少人。
这祟地...给人的见面礼可真大。
一楼屏风围聚处,分列而陈的案桌上,早飨已然备好了。
早膳出乎意料得丰盛而...正常。
包子、云吞、烧卖、面条、红豆粥...闻起来很香。
‘好饿啊,先去吃饭吧 ,今天有的忙了。’
林以纾并不饿,但她还是按照自己脑海中的声音踏入屏风内。
屏风围聚的地方,头顶正好对着那盏巨大垂落的灯笼,坐在这儿吃饭显然很难安心,谁也不知道这灯笼到底牢不牢,会不会掉下来砸死一片人...
林以纾往里走,一眼便看到了坐在最远处的复金珩。
王兄!
她加快步伐。
在如此险境中,人总是想靠近自己信赖的存在。
林以纾如此想,其他人显然也是这般想的,都尽量坐得离复金殿下近些。
不过复金珩周身的灵压太过沉重和压迫,众人就算再靠近,也保持十米的距离。
少女小跑着走向复金珩,想从王兄身后捂住他的眼睛做个恶作剧,结果还没走近呢,复金珩的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他转过身,捞住她的腰身,“别跑,小心摔。”
林以纾:“嗯...嗯...”
脚步被止住,她缓慢地看向自己腰身上的手。
她本来看到王兄挺高兴的。
但又不敢太高兴了...
王兄揽在她腰身的手,让她想起《义缔情谊录》里的景琅也是如此揽玉卿的。
寻常兄长,会如此揽王妹么...
这骨节分明而有力的手,几乎能将她的半个腰身给握住。
林以纾:“!”
啊啊啊啊啊!
她又开始想多了。
东洲镜!东洲镜!
她一定要尽快找到东洲镜。
复金珩:“怎么了?”
林以纾不着痕迹地退开自己的腰身,“没事...看到王兄太开心了...”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到王兄的身旁,而是坐到了复金珩的对面。
周围人都在盯着他们兄妹两个,在观察他们会有怎么样的举动。
毕竟在祟地中,一举一动都需要提防、t留意。
林以纾拿起汤碗里的勺子,往里捋了捋,里面没有什么眼珠子、尸肉、血丝,是非常正常的南瓜汤。
‘好饿啊,先吃饭吧 ,今天有的忙了。’
脑海里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需要扮演好楚怀安。
林以纾犹疑地望向复金珩,“王兄,这些东西真的能吃么?”
复金珩:“吃一些没事。”
林以纾听到王兄这么说,非常信任地拿勺子捋了一大勺,就要往嘴里送。
复金珩止住她的手,“没必要这么多。”
复金珩握着她的手轻晃,汤勺里的南瓜汤往下掉落,最后只剩下浅浅一个勺底。
周围的人看到天都的兄妹动了碗筷,他们也跟着效仿,开始吃饭。
林以纾小口地喝了南瓜汤,心思却不在这里。
她心中充满叹息。
适才王兄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又开始多想了...
往日里寻常的兄妹举止,因她心底那晦涩怪异的猜测,变了味。
不能再这样了。
她现在愧疚得不敢看王兄的眼睛。
她竟然如此怀疑他。
东洲镜...东洲镜到底在哪里?
这回东洲王把她忽悠大了,让她来楚宅,估计早就预料到了有这么一遭祟地。
看来这东洲谶书,真不是免费的啊。
不过毕竟她‘若不承受苦中劫,魂魄难安天地怨’,这祟地,就算东洲王不喊她来,她迟早也要经历的。
还是想想该怎么破除祟地,提高修为吧...
听说修士们金丹后会进入人生最漫长的停滞期,有的修士终此一生都只能停在金丹。
她这次走出祟地后,还能突破么?
她必须要打破‘修行未尽归自身,术法成败各分明。’的谶言。
林以纾又想起了东洲镜。
东洲王虽然忽悠她来,但肯定不是无缘无故地提起东州镜。
东洲镜,必然在这片祟地里。
可到底在哪里呢?
义善坊尚且处于平和中,只要按照义善坊中的提示一步一步走,暂时没有危险。
林以纾想利用这少有的平和,去找找破祟的线索,还有东洲镜...
说不定东洲镜就是破开祟地的线索。
复金珩:“在想什么?”
林以纾擡眼,“王兄...我在想东洲王曾经跟我说的话,你说有没有可能,东洲镜就是破开祟地的关键?”
此话落下,众人头顶上的巨型灯笼突然晃动起来。
这么大的东西突然开始动,不少人都吓了一跳,往远处躲。
林以纾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复金珩身边靠。
灯笼并没有掉下,而是“啪嗒”一声,戏剧变脸一般换了个灯笼皮,由原来的暗黄色变成了青色。
灯笼皮上,显现两个被精细勾勒的大字。
‘序幕’。
灯笼仿若在报幕。
傀儡戏的序幕。
林以纾:“王兄,这、这什么意思。”
复金珩:“有人来了。”
序幕拉开,总是会有新人物登场的。
屏风被撤下,案桌被挪开,侍从嘴中念念有词,“贵人来了、贵人来了...老板带着贵人来了...”
哪个贵人?
林以纾跟着众人一起往外堂走,去看看那传闻中的老板和贵人。
义善坊的门口‘人来人往’。
率先踏入眼帘的,是义善坊的老板。
老板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外面好像在下雪,他穿着厚重的大氅,氅上沾着雪,靴子印在地毯上,雪水将毯子沾湿。
侍从接过他脱下的大氅,老板露出了真容。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老板的脸上,长满了青铜。
那是一张青铜脸。
像是面具,又像是人脸。
青铜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朝门外伸出手,“二位慢些。”
两个贵人?
下一个踏入堂内的是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
东洲王。
但显然是二十年前的东洲王。
他要比现在年轻许多,肌肤也要比现在苍白许多。
他的步子十分沉重,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
和林以纾见到的东洲王不同,这个东洲王无论是神情还是举止都非常僵硬,双眼失神,还没有周围的那些侍从看起来灵动。
脑袋似乎也比现在要大些,后脑勺过分地鼓起。
林以纾注意到,义善坊的工匠们,脑袋也比正常人要大些,尤其是后脑勺,尤其圆润。
那么,另外一位贵人是...
东洲王转朝后,等待身后的人。
一只腿先踏了进来,仅仅是腿,就有东洲王那么高了,粗壮、光滑而青黑的腿迈进来后,腿的主人压弯了腰,匍匐着爬进来。
双腿、肚子、身体、头颅,一个高达三米的人,走了进来。
很难称之为‘人’。
因为它全身上下都是光裸的,身体的表皮像蜥蜴一样光滑而青黑,皮肤上长满青铜疙瘩,它的四肢尤其长,两条胳膊直接从肩膀垂到了地面,上半身挤压在一起。
身上布满了各种淤痕,尤其是肚子那一块,有两道陈年的裂痕,用粗陋的针线给缝了起来。
看到这个‘人’,众人惶恐地往角落躲。
林以纾没有动,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这个‘人’,并不害怕。
自从她结丹后,她就能看到万物、各种人灵魂的‘气色’。
这个‘人’的灵魂也有颜色,是那种近乎于透明的灰色,挣扎着在它的身后蠕动。
它的肚子隆起,肚子十分大,跟顶上的灯笼一般,呈往下垂的趋势。
她怀孕了。
林以纾眼皮一跳,几乎一下就猜出了她是谁。
她开口,“纳兰宜。”
义善坊的人们在地上叩拜,“见过陛下,见过纳兰王妃。”
在他们的眼中,二位贵人就是普通的模样。
但在义善坊之外的人的眼中,这两个贵人,包括义善坊的老板,各有各的诡异。
都是怪物。
林以纾望着纳兰王妃的肚子。
如果这是纳兰王妃的话,她肚子里的是什么。
是赫连子明吗?
工匠上前,“二位贵人今日怎么得空又来了?”
东家道,“别废话,给二位贵人安排早飨,将其他的匠人召到后堂去。”
自从坊中疯了一个工匠后,坊内的气氛松散了很多,他得整顿整顿。
序幕分成两幕场景上演。
一个在前堂,东洲王和纳兰王妃落座;一个在后堂,匠人们坐到各自的位置上,等待老板来训话。
作为小徒弟,踏云会的人们和西夏侍卫们,也需得去参加后堂的议事。
巨型的灯笼,将戏幕分成了两页,各自上演。
林以纾的脚步顿了顿,还是觉得前堂上演的戏幕更重要些,她给自己贴了隐身符,留在了前堂。
复金珩站在她身后。
林以纾拽住复金珩的袖袂后,复金珩高大修长的身形也跟着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