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碧陶听了这句,心中一动,又问道:“卢医生,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
卢玉贞有些愕然:“这就不用了吧。”
“我……有些私事咨询。”
“好吧。不过你得等一下,我回去收拾东西,下班见。”
晚上七点钟,她们俩在门口的咖啡厅见了面。
她平时不怎么喝咖啡,只叫了一杯柠檬苏打水。谢碧陶很客气:“卢医生,我知道你也挺忙的。我想问一下,排尿困难有心理因素吗?我妹妹自从出了车祸,一直都插着尿管,怎么也解决不了,一试就哭。”
“会有一些,本来在病床上排尿,就有心理包袱。我经常去产科协助导尿,产后妇女尿潴留是个普遍现象,一方面确实是膀胱受损,另一方面,精神焦虑会影响肌肉的恢复,心理上也会更不敢尝试。你妹妹这个情况,只能等时间长了慢慢改善。”
谢碧陶仔细回想了一下,“她一直精神压力很大,经常失眠。”
“是车祸造成的心理问题吗?”
“大概是吧。实不相瞒,我妹妹是个网络主播,在网上有点人气。这次出事,有不少人留言骂她小三,说她是凶手。我把手机藏起来了,可是她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又看见了,所以情绪很糟糕。”
“我们医院有心理咨询,如果有需要可以去看,会有帮助。另外就是病人身体不舒服,心情就很暴躁,一定要多体谅。一切交给时间吧,人体的恢复是个很漫长的过程,等出院了,也要继续做康复治疗。”
谢碧陶用小茶匙缓慢地搅着咖啡,“金医生说我们下周就可以出院了。我想在附近租个房子,这样来往医院方便,不知道哪个小区好一点。”
卢玉贞喝了口水:“我也是跟人合租。医院附近租金不低,我住的小区环境一般,很多都是来做试管的外地患者短租的。康复也不是每天都做,建议租在你上班的地方比较合适。”
“我的事务所离这里不算太远。我妹妹腿脚不方便,要歇一阵。她是做主播的,地点比较自由。”
“哦。”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方科长对这附近比较熟悉,你可以问问他。”
谢碧陶有点为难:“我跟他也不是很熟,再说他最近可能不大方便。”
卢玉贞愕然地望着她:“我以为……”
谢碧陶马上猜到她的潜台词:“我们就是吃过两顿饭,亲戚介绍相亲的,不合适。”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卢玉贞有点尴尬,t“我帮你留心着点。对了,我现在租的房子快到期了,是个带电梯的两室一厅,我和一个同学一起合租,改天我带你去看看,离得很近。”
“那太好了。你不租了吗?”
“我快结婚了,男朋友买了房子,我想着年底搬过去。”
“恭喜恭喜。”
她们起身要走,谢碧陶忽然瞧见她的链条包:“新买的?”
“嗯,男朋友送的。”
谢碧陶伸手摸了摸包,欲言又止,微笑道:“挺漂亮的。”
她们走出咖啡厅,天已经黑了,行人纷纷将帽子翻上来,加快了脚步。忽然卢玉贞觉得鼻子上一凉,她伸出手去,有雪粒子轻轻打在她手心里,立时就化了。“下雪了啊。”
ICU病房内,机器滴滴的声音有规律地响着。冯时带着高俭和金九华巡视了一圈,在郑佳瑞的病床前停了停。“肺部感染的情况怎么样了?”
金九华翻了一下病例:“体温有所下降,白细胞也降了,但肺部CT提示团影没有变化。”
冯时摇摇头,很严肃地说道:“九华,病人的病历应该在你脑子里,不应该临时翻数据。肺炎的症状和影像学表现不一定完全同步,肺部炎性病灶的吸收会延迟。”
高俭笑眯眯地说道:“九华管的床位太多,可能一时记不过来也是有的。”
冯时转脸盯着他,目光很专注:“高俭,如果管床医生记不住,那就说明你工作分配有问题。医生过劳不是好事,对病人也不负责任。我不会因为工作量大就降低要求。”
金九华连忙说道:“冯院长,是我自己懈怠了,没认真观察病人的情况,跟高老师没有关系。”
冯时嗯了一声,放缓了声音:“年轻医生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我对你们严厉一些,不要在意。”
高俭笑道:“九华,比起我当年在护士站罚站,你这都不算什么,冯院长对你够温柔了。批评越多,成长越快。”
冯时忍不住笑了,又观察了一下病人,“给他加点抗凝药物,提防下肢静脉血栓。”
他们又走到女警察的病床前头。金九华道:“她的内脏指标这几天都很平稳,只是一直没有醒。脑部CT显示出血有吸收。”
高俭想了想:“她的情况还不能上高压氧,只能先等等,观察着。”
冯时叹了口气:“明天再叫一次全院会诊吧,多听听神经外科的意见。”
冯时和高俭都走了,金九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在女警察的病床边上靠了靠,冷不防床上一个东西掉下来,落在地上。
他定睛一瞧,是个录音笔,连着耳机。录音笔上的红灯还在一闪一闪。
他忽然想起来,这是陆耀送过来的录音笔,他托护士一直塞在女警察的耳朵里的。他将耳机拿起来,只听见滴滴的报警声和“电池电量低”的重复声音。
金九华自言自语:“原来是没电了。”他将录音笔揣在兜里,走出了ICU。他到办公室电脑前坐下,给它插上充电线。电子屏的电量显示一格一格地增长着。
他站在窗前,看着路灯的光里雪霰渐渐成了雪花,在空中翩翩起舞。
他回头看录音笔,上面闪烁的红灯已经转为绿灯,他拨了一下开关,将耳机戴上。
是陆耀的声音,嗓子有点哑,带着点哭腔,一点也不像一个警察。金九华突然有种偷听的罪恶感,可是好奇心驱使着他继续听下去。
“阿昭,其实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我请假去了你的家乡,跟你亲戚们打听过,他们说你一直没回来。我到了你家的土屋,三间房已经差不多塌了一半,我刚走进门,有几只蝙蝠飞了出来,差点扑到我的眼睛。我知道你家条件不好,可是真的想象不到你吃了那么多苦,才考上大学的。我那时候特佩服你,体力比我都好,原来都是从小爬坡过河去上学练出来的。”
陆耀抽了抽鼻子,有很长的沉默。“我私人手机号一直都没换。我记得毕业以后,有一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手机上有个来电,我接起来,那边就一直没说话。我记住那个号码了,再打回去,他们说是在云南玉溪市的火车站,是个公用电话。那个是你对不对?我真后悔……早知道我再查一查,至少不会是这样……”
“阿昭,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我找个靶场带你去打枪。你的枪法一直比我强,你打中了三个人,死了两个,重伤一个。云南公安厅的同事说那伙人都抓住了,一个漏网的也没有,我等着他们挨个枪毙。阿昭,你不用再执勤了,你才三十岁,还有好长好长的路……”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金九华叹了口气,将充电线拔了。
他穿上防护服,回到了病床前,将耳机重新插在女警察耳朵里。她阖着双眼,头上已经长出了乌黑的发茬子,血痂也结实了,整张脸看上去很温柔。她浑身上下插着仪器,僵直着一动不动,只有屏幕上规律跳动的线条提示着她的生命依然存在。
金九华仔细翻了翻床头的诊疗和用药记录,试着将它们记下来。忽然他觉得大腿上有些痒。他伸手去挠,却摸到凉凉的一根手指。
他吓了一跳,低头看去,是她的手轻轻颤抖着,眼睛也睁开了一条缝,仿佛在盯着他。他喜出望外,慢慢移动了几步。她的眼神在跟着走。他打开手电筒观察她的瞳孔,对光反射正常。
他压抑着兴奋,回头招了招手,低声道:“病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