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无数次地从梦中醒来。
沈云意是个彻头彻尾的事业批，也可以说他冷血寡情，他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哪怕是元商陆也不行。
他才不会因为一个男人的死，而活不下去。
虞绫不止一次提出，想与他结为道侣，都被沈云意给拒绝了。
他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阿云，我前几日又去了仙府，宁师兄他，他最近清醒了许多，他想见你一面，不知道你……”
这些年来，虞绫明里暗里没少往仙府跑，沈云意都知道，只是懒得管。
闻听此言，才恍惚想起，他居然让宁长泽茍延残喘了十年！
也是时候去收他的命了。
宁长泽自从十年前疯魔之后，就一直闭关休养。
沈云意乍一见他，还有些认不出来。
宁长泽变了，已经不似记忆中意气风发，风光霁月的少年模样，他好似老了……准确来说是沉稳了，依旧穿着素白的长衫，外面却套了件黑袍。
他也瘦了许多，面色十分苍白，显得唇色殷红，还是十分有姿色，怪不得虞绫隔三差五就跑来探望他。
“数年不见，宁师侄可还好？”
沈云意一身华丽的宗主服，束着流光璀璨的金冠，连发带也用了金带，额间金印状若莲花。真真是仙风道骨，宛如谪仙。
手里捏着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手心里敲。
宁长泽微微一笑:“我以为，小师叔再也不会见我。”
“怎么会呢，你都唤我小师叔了，我无论如何，总该是要来见一见你。如今见你似乎这些年过得并不怎么好，我就放心多了。”沈云意笑道，“难得听你喊我小师叔，这样吧，小师叔怜你，给你个机会，自己选。”
“一，我把你弄傻，你再茍延残喘十年。二，我给你一个自戕的机会，你死得也体面些。”
宁长泽道:“可我，并不想死啊，小师叔。”
“哦？”沈云意来了兴致，“理由？”
“我可以不接任仙主之位，我也继续画地为牢，把自己关在这里，日复一日，静心己过。只求小师叔允我，为师尊养老送终。”
沈云意想了想，然后笑了:“那还不简单？我先杀了仙主，你替他送终之后，再自戕不就行了？”顿了顿，他敛眸，神情阴森森的，“即便如此，我也要你跪下来求我！”
本以为，宁长泽不会跪地向他求饶，毕竟，宁长泽一直以来，都十分心高气傲，让他低头，比杀他都难。
谁曾想，十年后，昔日天子骄子早已经不复存在。
宁长泽起身，跪倒在沈云意面前时，沈云意是略有些错愕的，他甚至都忘了，接下来该说什么。
说什么才好呢？
出言讥讽？
嘲笑？
羞辱？
可是，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已经过去十年了，今个要不是虞绫提及，沈云意都差点把宁长泽给忘了。
“宁师侄，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会跪。”沈云意脸上带着点讥讽的笑，“如今的你，失去了一切，而如今的我，却得到了一切。”
宁长泽语气平静:“是啊，如今的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可是，小师叔。”他仰头望了过去，“你是什么都得到了，但你再也找不回魔龙了，不是么？”
沈云意原本含笑的眼，瞬间冰冷下来，一挥折扇，将人打飞出去，跌落在地，冷冷道:“你信不信，我有一万种方式，可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宁长泽倒地吐血，笑着摇了摇头:“小师叔，你机关算尽，步步为营，视所有人为棋子，可最终还是动了心，不是么？”
沈云意冷笑:“你让虞绫传话，引我来此，若只是想嘴贱几句，那我就不奉陪了。”他低头信手把玩折扇，不紧不慢地道，“我乃一宫之主，日理万机，不似宁师侄你这般清闲。”
“我请你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宁长泽道，“但作为条件，请你答应我，莫再残害仙府弟子。”
“哈哈哈，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沈云意背过手，折扇轻轻在半空中划动，“我奉劝你不要血口喷人，凡事要讲证据，身为小师叔，我爱护他们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残害他们呢？”
他神色倦怠，懒得跟宁长泽在这扯皮，淡淡道:“既然你这般精神，那么，往后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我都会命人过来，赏你八十鞭。”
“不过，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若是知晓了此事，那么，我定杀人灭口，哪怕是仙主，我也照杀不误！”
如此一来，宁长泽就只能生受着，无法向仙主开口求药。
语罢，沈云意转身便走。身后随即传来宁长泽的声音。
“一千年前，我死于魔龙之手。”
此话一出，沈云意瞬间驻足不前，猛地转过身来，神色冷肃。
“他为我大开杀戒，血洗师门，为我逃至神魔道，也为我画地为牢一千年。”
宁长泽的神情很平淡，擡眼望着沈云意，又道:“但是，他为的是我，却又不是我。小师叔，你还想听下去么？”
沈云意眼里杀机毕露，冷冷道:“你到底还知道什么？说下去！”
“我还知道，我曾经与你，共用一体。”宁长泽的语气很轻，蜷缩在衣袖中的手，不停颤抖。
“共用一体？”沈云意神情恍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怎么不知道？
“当年，我与魔龙拜在同一个师尊座下，他比我生得俊，资质比我好，还比我讨师尊的喜欢，我很羡慕他，也有点嫉妒他，为了赶超他，我私底下拼命修炼，却不幸走火入魔。虽未伤及性命，但自那以后，就滋生了心魔。而你……”他擡起头来，语气沉痛，“就是我当年的心魔！”
“……”
“我与你很长时间，都共用同一副身体。那时的你，并不似现在这般，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宁长泽的声音，颤得越发厉害，“那时的你心存良善，从未想过，要独占身躯。”
“……”
“我实则对魔龙，从始至终，都只有师门之情。我真正爱慕的，是我与他共同的师尊，也就是昔日的仙府之主，道君常符玄。我为了师尊，可以做任何事！”
“这也包括，与常符玄联手，将魔龙赶出仙府是么？”沈云意冷笑。
“是！”宁长泽沉声道，“但我怎么都没想到，我的心魔，也就是你，居然与我所爱，并非一人！”
“魔龙的新娘，本来就该是你！从始至终，魔龙等的一直都是你！而我——”他的脸上流露出了悲愤，“我才是无辜的，我才是无辜的！”
“沈云意，事到如今，到底是我害你，还是你害我？”他厉声质问，“一切都是上苍早已注定好的！那是你当初惹下的孽缘，就是该你自己收拾！”
沈云意怔怔愣愣，从未想过当年的真相，居然是这样。
可是，即便如此，那又怎么样呢？
如果不是自己临死前，意识突然觉醒了，那么，他早就惨死在了魔龙爪下。
而宁长泽就能占用他的身份，和魔龙双宿双栖了！
他冷冷一笑:“纵然，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才是魔龙真正的新娘，但你此世占用了我的身份，害我凄苦二十载！”
“我小时候并不讨厌你啊，宁长泽！我那时是多么地羡慕你，想和你做朋友，可是你呢。”他笑了笑，“你只是把我当成一条听话的狗！”
“你还会恨，还会怨，看来痴傻十年，大梦一场，还是无法让你学会如何顺从。”他审视着宁长泽，语气阴狠，“一次打八十鞭太少，我给你再加二十，凑个整！”
宁长泽只是仰天大笑，半点怕的意思都没有。
“真希望你满身是血，匍匐在地时，也能笑得如此开心。”沈云意道，“我改主意了，暂时不想杀你了。此后，你与仙主生死共存，你活一日，他就活一日。所以——”
“若是受不了，想自戕，就先想想你此世的好师尊罢。”
语罢，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鞭刑只持续了半年，沈云意就叫停了。因为，半年后，他忽然有一天，想起了前尘往事。
他曾经确实借尸还魂到宁长泽前世的身上，还与前世的他，共用一体。
多么可笑。
他们曾经共用一体，彼时是对方最好的朋友，也是最亲的亲人。
可是后来，一个爱上了自己的师尊，一个爱上了大师兄。
宁长泽死于二十八年后，享年四十八岁，而同一天，仙主也与世长辞。
沈云意身为仙府的小师叔，自然而然接手了仙府。他座下收了三位徒弟，每一个都是他精挑细选的，资质颇高，俊美又正气。
门中弟子，光是入门弟子，就多达八千人。
虞绫终生未娶，在宁长泽死后，还黯然神伤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在九十三岁时，死于昆仑。
死后，膝下留了一个儿子——但非亲生，虞绫根本不愿意娶妻生子。
沈云意亲手处理了虞绫的后事，顺便把他留下的孩子，也接到身边养育。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年，昔日只到他胸口的孩子，也渐渐步入迟暮之年。最后，也死在了沈云意前面。
沈云意送走了一个，又一个，连自己的徒弟们，也送走了。渐渐的，他开始对时间没有概念了。
可能又过了五十年，也可能是五百年，或许更久。
他依旧是当初的模样，半点也没有变。
三三也是，一直跟小萝卜似的，脑子也不长，笨得都让人揪心。
沈云意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活多久。
他只是偶尔，还会想起元商陆，只是元商陆的脸，已经变得模糊。
或许哪一天醒来，他就彻底把元商陆给忘了。
又是一年仲春，三三突然说，想去九州神海转一转，说想抓一只小鲛人回来，陪自己玩。
沈云意闲来无事，便允了。
那时海面风平浪静，沈云意独自站在海边的礁石上，望着不远处的三三，他正在海里扑腾，追着一个小鲛人玩。
不知不觉，就跑远了。
沈云意担心三三出事，直接施法要将人揪回来，却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怪风，冲散了他的灵力。
四面八方翻涌起惊天骇浪，海水倒灌。
小萝卜一样的三三，直接被海浪卷入了深海之中。
沈云意心尖一紧，才刚要出手，就看见原本已经掉入深海的三三，突然被一股龙形水浪，直接冲上了半空，又哗啦一声，砸落下来，如下了场雨，水珠飞溅。
他蹙眉，刚要用灵力将水珠弹飞。
却忽然惊见，周身的水珠都被定格住了，连三三也是，被定格在了半空之上。
沈云意愣了愣，隐隐约约，就看见一道身影，缓步向自己走来。
身形修长伟岸，玄衣华贵精美。
他的面容异常白皙，唯有唇色一片殷红。
纤细苍白的大手，轻轻一拨，挡在眼前的水浪，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笑，望着沈云意的眼神里，溢满了温柔。
“元商陆，你这条恶龙。”
沈云意眼眶渐湿，望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玄衣男人，喃喃自语。
“你怎么敢叫我等你？”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很多很多很多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