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底下传来一阵惊呼,一个工匠正干着活,忽然直直地扑倒在泥水里,旁边两个人生拉硬拽,才把他拖出来。方谨上前一步,见那人两眼上翻,昏厥不醒,膝盖以下都发黑发胀了,又小声求情道:“马公公,晚上这里实在是湿气太重,再干下去只怕……”
马公公脸色铁青,又不好发作,只好挥了挥手道:“今天先停下吧。就你这片干的最慢,拖了后腿,边上凿石头的都弄好了。明天宫里头来人要看,端午都过了,这活才干到一半,让我怎么跟上头交代。”
方谨恭恭敬敬地道:“谢谢马公公恩典,公公宅心仁厚,我们感激不尽。明天是大晴天,我让他们早点起来干活就是。”就挥手叫
马公公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冷冷道:“方谨,你明天别到这边监工了,去窝棚里面弄那些起不来的人吧,那边也缺人看着。你不是好心吗,那里合适些。”
方谨应了声是,见他走远了,又上前俯身看了看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叹了口气道:“把这人也送到那边窝棚里去吧。先养两天再说。”
把他拖上来的人叫赵三,约莫三十来岁,是工匠的小头目,身材黝黑粗壮,在他面前站得跟一座铁塔似的,抱着手道:“方公公,这几天好多人都起不来了,就扔在那里头,没大夫,没药治,说是养两天,也都是自己扛着。我听说今天就死了两个。”一群人聚在他身边,都打着赤膊,泥巴糊了满脸,淋淋漓漓一身的水,面无表情,只是眼睛紧盯着方谨。
方谨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往窝棚那边看了两眼,小声道:“咱们今天能早点收工,算是不错的了。前两天有雨,明天估计是大晴天,都晒干了说不定好些。刚才你也听见了,我不能再管你们了。”
赵三嗯了一声,见还有几百个工匠在坑里弓着腰忙碌,就对众人挥挥手道:“收工了,都回去睡吧。”工匠们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开去。
他见人群散了,又对着方谨道:“方公公,我见的太监多了,这些日子我冷眼看着,你人算是不错的。”
方谨苦笑道:“大伙儿先挨过这一阵,到了中秋,例行就有赏钱了。”
赵三冷笑了一声:“中秋?就那几个赏钱,层层扒皮,到我们手里头能剩几个,也不知道有没有命花。”见方谨也很为难,又道:“方公公,你先忙去吧。”
方谨背后疼得火烧火燎一般,也迈不开步子,好不容易勉强挪到了屋子里,只觉得头晕目眩。他用水洗了洗,在炕上寻了个角落,窝着睡了。
第二天早上,他就去了放置伤病工匠的窝棚。这窝棚本就简陋,也没有门,只是用木头搭了个架子,周遭垒了土坯,上头盖了些茅草。
一股恶臭伴随着热气直传出来,令人作呕。他用帕子沾了水,捂住口鼻进去瞧着。地上铺了些草席,上头密密麻麻躺了三四十个人,苍蝇绕着飞来飞去,都是下半身肿胀着,一些人的腿脚已经成了紫黑色,不停地流着脓水。
他低头在人堆里寻了个下脚的地方,刚站定,听见地下一声声闷哼。他从外头端了装稀饭的盆进来,又拿了几个碗,给能坐起来的人递了些粥喝着。
有人在地下呻/吟着叫:“水……给我水……”
他叹了口气,又出去叫人烧水。两个杂役瞥了他一眼,叫道:“你得等着,下边干活的人也叫着要水喝,得先供着他们。”
他没办法,又转回来,盛了些粥过去,问道:“你能不能喝?”就给人端着送到嘴边。
粥已经凉了,碗边上有些泥巴,那人也顾不得,用嘴贴着碗边将粥喝干净了,又无力地倒下去。方谨往里走着,见墙角有几个人身上发烫,眼眶都陷下去了,叫了几声也不动弹,心里知道不好。
他越看越心惊,就走到马公公的屋子前头,跟守门的小火者说道:“拜托您,我有些事,想当面跟马公公禀报。”
小火者打量着他,压低了声音道:“方公公,不是我不帮你,宫里头来了人,马公公正在里头陪着呢,不好打扰。”
他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在这里守着就是。”
他抱着膝盖,坐在旁边一棵大槐树下等着,看小火者们一趟一趟将酒肉端了进去。树上的蝉顶着大太阳,无力地叫唤。他的衣裳湿了又干,一直等到过了午时,门才开了,马公公陪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方谨连忙上前拦住他们,跪下说道:“马公公。小人有事禀告。”
马公公被他冷不防吓了一跳,低头看清楚是他,勉强压住火气,嗯了一声道:“方谨,我今日在陪宫里来的贵客,有事待会再说。”
他犹豫了一下,刚想开口,忽然有个略熟悉的声音说道:“方谨?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方公公,这可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他愕然地擡起头来,脸色一下子变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纪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