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把被子从板凳上抱起来,放在炕上。卢玉贞把药丸递给他,他就些水吞了下去,自己上了炕,闭了眼睛。
她在角落里寻到了缩成一团的四喜,给了几块熟肉,看它浑身哆嗦着不敢吃,又慢慢抚摸了它一阵,它才勉强吃了。她叹了口气道:“给你也过个年。”
卢玉贞在灶里头留好了柴火,就躺在方维身边。摸着他的手也是热乎乎的,她问道:“难受吗?有就说出来。”
方维闷闷地道:“浑身没有劲,挺疼的。腿上特别疼。”
她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摸了摸心口,又坐起来给他揉小腿肚子。他轻轻地哼了几声,说道:“疼得轻些了。”
她见他头上身上仍是一点汗也没有,又勉强笑道:“若是肺痨,多半晚上盗汗不止的。你这个症状不像是痨病。”
她俯身去解他的衣扣。方维正迷糊着,吃了一惊,伸手拦住了:“玉贞,你这是……”
她笑道:“你别害怕,不是做什么,给你擦擦身体,说不定就发汗了。”
他摇头道:“我自己来。”他踌躇了一会,伸手慢慢去解扣子。她笑道:“大人,你还有哪里我没有见过。要不我来给你脱,我手还快些。”
他咬了咬牙,将衣服都除了,放在一旁。她用毛巾沾了水,给他擦了胸膛,又渐渐向下走。
他的身体已经瘦得脱了形,肋骨一根根突了出来,挂着薄薄的一层皮肉。她把他的两条腿分开了,他打了个寒颤,眼神转过来跟她对视了一刹那,随即又转到一边,闭上眼睛。
她跪在他身边,很仔细地擦着,方维叹了口气道:“我……总归是这样没用。”
她就笑道:“我师父说了,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
方维苦笑道:“皮囊也有三六九等,也分体面不体面。”
她捏了捏他的腰,细得好像一只手就能握的过来。她笑道:“大人,我倒是不这样觉得。什么三六九等,也不过都是一只鼻子两只眼,得了病都是疼,死了都一样烂掉。生死才是正经的,死了才没什么体面。热乎乎的皮囊,总好过冷冰冰的。”
远处的炮仗声突然密集地传过来,天边闪起一道道火光,将半边天空都照亮了。他们两个闻声向窗外望去,她笑道:“这不就是新的一年了。”
方维也笑了:“我都二十九了,老的真快。”
她推了他一把,笑道:“说这个干什么,谁过年都长岁数。”又问:“身上还疼吗?”
方维犹豫了一下,点头道:“还是有一点。”
她倒下去,将他揽在怀里,见他的嘴唇烧得开裂了,又凑上去轻轻亲了亲,笑道:“别怕,我在这呢。难受就跟我说。”
他嗯了一声,慢慢闭上眼睛睡了。卢玉贞摸着他身上是滚烫的,心里也一阵发虚,只得咬着牙硬撑着。
远处的喧闹声渐渐淡下去了,黑暗中的这间屋子里,沉寂得像一片荒野。她竖着耳朵听着,他呼吸的声音很粗重,偶尔停一停,就把自己憋醒了,带着一阵深咳。
窗外有乌鸦哑哑地叫了几声,她越想越怕,又披着衣服开了门,用帕子包了一捧雪进来,给他搓手心脚心,他轻轻哼着,似乎是轻松了一点。这样换了几次,摸着身上的热略退了少许,她松了口气,也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她醒来的时候,外头天已经亮了,转头一看,方维仍然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她心里一颤,就慢慢伸手去试他的鼻息。他忽然睁开眼笑了,柔声道:“我还活着呢,别怕。”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又问道:“好些了没有?”
他笑道:“好多了。”她见他穿好了衣服,又问,“你下过地了?”
方维坐了起来,伸手就把自己的被子撩开了:“玉贞,我都把水点心煮好了,你还不快起来吃。”
她吃了一惊,连忙也坐起来道:“大人你怎么……”
方维给她披了件衣裳,笑道:“你先别动。”他穿鞋下地,把碗给她端了过来,又笑道:“昨天晚上都是我不对,那些丧气的事,都留在去年了吧。今天是大年初一,咱们都得说吉利话儿。”
他用筷子夹了一个到她嘴边,她惊疑不定,就张开嘴吃了。忽然被硬东西硌到了牙齿,她摇头道:“难道有骨头?”吐出来一看,却是一枚小铜钱。
方维笑道:“我的小东家吃到银钱了,今年一定大吉大利,生意兴隆,招财进宝。”
她反应过来了,笑出声来,问道:“这又是什么规矩?”
方维笑道:“这原是宫里的规矩传出来的,一锅水点心里头放几个有银钱的,图个过新年的好意头。最有福气的人才吃得着,你看你多有福气。”
她笑起来,“大人你这个……也太明显了些。”见他脸色好了点,心里欣慰了些,拉着他的手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方维憋不住笑了,“你这说的我跟老爷爷似的。”忽然脑海里一闪念,明白她的意思了,心里一片柔软,柔声道:“事事如意,岁岁平安。”
她点点头道:“百病不侵,长命百岁。”
他也笑道:“福寿康宁,美意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