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冯时(1 / 2)

第104章 冯时

晦暗的光线从佛堂一侧轻轻淡去。天渐渐黑了, 方维看不清陈镇的五官,只有他的声音在佛堂中,越来越清晰地传过来。

“又过了四五年, 到了甲戍年间, 他做到了御马监的监丞。那年夏天,鞑子从古北口一路向南杀进来,从怀柔、昌平打到了通县, 沿路抢掠财物牲畜无算。后来竟是扎营在安定门外五里处,四周劫掠村庄后烧杀, 升起的黑烟在万岁山上看得一清二楚。

当时京城内的禁军, 不过四五万人, 又有大半是吃空饷的,实则老弱病残极多,粮饷不济,又不敢战。阁老们也都说应以坚壁为上,敌军劫掠完毕, 自然离去。于是禁军奉命,皆闭营不出。安定门外灾民成群结队嚎哭,跪求入城, 哭声震天。

这样对峙了十余天, 七月十五鬼节那天夜里,风雨大作。鞑子趁着大雨, 派了一千余人的精锐, 猛攻安定门, 一时火光冲天。到了后半夜, 守门的禁军连连告急,冯时便主动请缨, 带着勇士营的五六百骑兵出了安定门,和敌军战了两天两夜。

当时我义父带着我,在司礼监里日夜坐着,一直没有睡,等着前线的消息。到了第三天上,有人回报说鞑子退兵了,可是冯时却找不到了。义父着了急,便又派我带队出去找。

我到了安定门外,尸山血海,满地都是散落的兵器和残肢,雨水落在地上,全化成血水在四处流。我叫人在里头逐个翻找,见到还算齐全的,就拖起来看看。又找了大半天,终于被我在死人堆里找到了他,背上还插着削了一半的箭杆,脸上身上全都是血。”

当时他整个人是凉的,我也被吓坏了,以为他不成了。把人擡出来灌了些热水,渐渐喘出气来,只是拉着我的手说不出话。我又叫太医连夜来诊治,将背上的箭拔了,开了些伤药,总算是死里逃生。

这次伤了元气,他歇了半年多才能下床走动。等好了之后,他便是众望所归的御马监掌印人选,四卫营内,无有不服的。到了二十八岁上,他就顺顺利利接班成了掌印,我们平日也说他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没想到刚刚过了一年,他便过身了。”

方维提起吊子来,给陈镇倒了杯水,他便继续讲下去。

“第二年冬天,已经进了腊月,我记得都开始准备过年了。忽然有一天,我正在内官监值房里头坐着,就有人来传信,说要在河边的高台上动刑,叫二十四衙门里头不当值的都去看。我赶忙到了河边,见到上面的情景,吃了一大惊,几个人押着冯时在高台上跪着,义父在旁边看着,双眼通红。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出了大事了。

台下聚了上百号中官,上到掌印下到跟班们,挤挤攘攘地站了一片,大气都不敢出。我因为是内官监的掌印,站在最前头。义父就站起来,在高台上说道:冯时忤逆犯上,罪不容诛。杖一百,下锦衣卫狱。

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杖一百,便是没有活路。冯时倒是神色很淡然,当下转到义父那一侧,给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他自己脱了衣裳,向下趴在条凳上。打了还没有二十下,背上、大腿上的肉便和着血一块一块地掉了下来。

腊月里正是滴水成冰的时候,我看着他整个人冻的通红,呼出来的白气渐渐淡了,血顺着凳子腿流下来,流到一半就冻住了。地上的血,也结成一块薄薄的冰。我心里疼得要命,不敢再看他,又望着义父,看他也是强撑着,手指不停地颤抖。

这个时候,突然有个很瘦弱的小孩子从后面挤了出来,几步到了高台上,跪倒说道:“请老祖宗开恩,奴婢愿意以身相代,以命换命。”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高台上行刑的几个人停了手,便要把他拖下去。那个小孩子几下闪身躲过去了,又给我义父磕了个头,口齿很清楚地说道:“奴婢是御马监金鞍作里头写字的,名叫沈芳,是冯时公公名下。冯公公犯了什么罪,奴婢也愿意一同承担。奴婢自知命贱,老祖宗要打冯公公一百,便打奴婢两百,奴婢心甘情愿,死而无憾。”

我听的清楚,仔细端详这孩子,样貌端正,也并不出挑,倒是有点直愣愣的劲头。台下人本来就多,一时议论纷纷,都鼓噪起来。老祖宗脸色铁青,只说不出话来。冯时也听见了,咬着牙想起身,却起不来,只冲着那个小孩子招手。

那个叫沈芳的小孩就走过去在他身边跪下来。冯时一身是血,擡手已经很难了,却挥手给了他一个巴掌,喝道:“不懂规矩的东西,这也是你能张嘴的地方,还不快滚。”

沈芳抱着冯时的胳膊,脸贴着他,只是哭着不动。老祖宗便挥挥手,叫人把他扯开。沈芳又在台上挣扎。

老祖宗忽然说了一句:“沈芳,既然你一片孝心,我成全你。一百之数不能少。冯时杖五十,你杖五十。”

沈芳听了,又去叩头谢恩。他俩就在我面前接着把板子受完了。后来,冯时被打了五十下,人已经昏迷过去,就被拉到锦衣卫大牢里了。那个叫沈芳的小孩,被打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小团,僵死在高台上。

过了几天,听说冯时棒伤太重,死在大狱里了。我痛哭了一场,忽然又想起来那个小孩,觉得很不忍,也暗暗佩服他有孝心,便嘱咐几个手下人去打听。他们打听回来,说小孩送了安宁堂医治。我就说安宁堂那里,能治什么,果然回报说那孩子死在里头了。”

陈镇叹了口气,停了言语,屋里已经全黑了。他站了起来,从供桌上取了一支蜡烛点着了,又坐下来轻声问方维:“刚才跟你讲了个故事,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