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
三月初三, 上巳佳节。
洛水河畔,云鬓衣香,彩衣纷飞, 尽是肌骨妍丽丰盈的女郎, 引得年轻气盛的儿郎们频频相望。
上巳节源于先秦,本是祓禊求子的活动, 并带有一定的巫术与宗教色彩, 比如祭祀水神这类,祈求水神保佑丰收和平安。
后来渐渐有了娱乐性质, 增加了宴饮、踏春、曲水流觞等活动。
上巳节那一日,人们常到水边嬉戏, 用洛水洒在身上, 驱除身上的邪祟污秽。
尤其是在祭祀洛水之神前,还要用兰汤沐浴,兰草被视为灵净之物, 深受文人喜爱。
上巳节除却这些热闹的活动外,还有一桩隐藏的作用,便是洛阳未婚儿女相看的好时候。
这可谓是洛阳人心照不宣的规矩, 历经好几个王朝,传承了数百年, 早就在心中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这是凉州所没有的风俗, 原本就对上巳节这等全民游春的热闹感兴趣, 又听到上巳节还有这等作用,别说三位公主了, 一帮大老爷们也被勾起了兴趣。
尤其是本就对上巳节期待已久的燕钰, 眸中好似都在放绿光。
作为刚入主都城的新帝,今年的上巳节, 元宁帝是万万不会错过的。
不仅如此,他还得大张旗鼓,声势浩大地去,与君臣同乐,与百姓同欢。
于崔氏而言,若是往昔,上巳节这等踏春赏景的放松活动,他们自然也是乐于去得的。
然一家子又卡在这等含糊不清的境地,崔砚都下意识便想低调些,不大想去洛水边惹眼。
可陛下发话了,还在御书房召见他商讨完政务后又状似不经意地提醒了他一句。
如此直白的意思,崔砚再推脱不了了。
三月初二的晚间,崔砚吩咐家中准备了明日去洛水需要用的一应物品,又听长子说了些今日齐王驾临的细节,崔砚回到内室,同妻子说起了自己的猜测。
“夫人,齐王应当是对咱们阿鸾有意,我们崔氏此番被留下,应当也是齐王的手笔。”
趁着妻子给他脱外袍的功夫,崔砚说出了自己这几日下来推测出来的结果。
荀夫人看着倒是没有太过惊讶,笑吟吟地将外袍搭在衣架上,气定神闲地叹息道:“其实妾也看出来了些眉目,尽管阿鸾不肯多说,但妾猜想当初定不是简单被搭个话那样简单。”
“只是妾没想到,那齐王竟能为阿鸾做到这一步,但想想好似再正常不过,我们阿鸾这样的女郎,洛阳城哪家不想求娶,折了齐王的腰,也不足为其。”
提到自己的宝贝女儿,荀夫人又开始沾沾自喜,满口夸耀起来。
荀夫人觉得自己当真是个好命的女郎,虽家族落败些,但承蒙未婚夫不弃,敬爱珍视她二十余载,生得子女又个个出色懂事,虽经历改换天地的大事也不曾落入绝境,如今眼看着崔氏大有回春之兆,荀夫人心中感慨万千。
她本就是个容易满足的人,走到这一步,已经不求什么了。
见妻子欢喜,崔砚则想起另一桩事,那便是长女的心意。
“这事祸福相依,咱们跟阿鸾承诺过,日后要为她寻一位合心意的郎婿,若是阿鸾实在不愿,齐王那边又……”
话未尽,荀夫人也明白了过来,面上也没了欣喜,满目忧虑道:“阿鸾素来懂事,若是知道其中厉害,定然会舍弃自己的心意委屈自己,保全家族。”
夫妻两再次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过崔砚为了不让妻子犯愁,出言安慰道:“无碍,且看着未来如何变化,阿鸾未必瞧不上齐王,虽说齐王性情不够谦和,但身家容貌倒是上乘,也不算辱没,再者,有我这个阿父在,定然不会让阿鸾委屈自己,定为其争一争。”
荀夫人听着这番话,忧愁去了大半,再度眉开眼笑起来。
……
众所周知,凡是有盛大活动,最后出场的那一撮人都是引人注目的。
崔家从不是什么高调的性子,更何况是处境微妙的如今,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一家人早早便出发了。
在洛水边选了一处相对僻静的空地,家仆扎起了行帐,忙得热火朝天。
阿父那边来了些攀谈的官场同僚,兄长和义兄都被带过去寒暄交涉了。
家仆在一处干净没有碎石的草地上铺上了竹席,怕席子太硬硌着主子,又在上面铺了一层绵软的绒毯,摆放好了一应吃食和酪浆和米酒。
对着眼前闪着粼粼碎光的洛水,令仪心情都跟着豁然开朗起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美景怡情养性,这大概也是往昔那些由于官场黑暗,而遭受磋磨的高尚名士总爱寄情山水的缘故。
熟透了的枇杷甜软芳香,被冰镇过的樱桃蘸着糖浆更是甜蜜可口,令仪不时嘬一口酪浆,神思有些醺醺然了。
洛水岸边,越来越多的人家抵达,纷纷占据好地势扎起了行帐。
许多轻衣薄衫的儿郎说笑着下马,一眼便瞧见了崔家行帐前温婉灵秀的女郎,顿时收起了自己的大嗓门,端起了些温文尔雅的君子姿态。
崔氏还有长辈在,这些儿郎面皮也不是多厚,最多只敢凑近些,然后卖弄些吹笛吟诗的本事,意在吸引佳人的注意。
若是活泼些的女郎还好,他们自然好上去攀谈,但这位崔氏贵女性情内敛疏淡,从不爱往人堆里扎,也不大喜欢和不熟络的人主动攀谈,他们便是知晓崔家大娘子的性子,怕冒犯了人家,因而从不敢过于热情。
那日伊水边上的事,整个洛阳都传遍了。
他们都出身仕宦,家中都有长辈在朝为官,对于这些风吹草动最是灵敏。
陛下此番行径,大有留人的意思,既如此,崔氏便不再是弃子,他们也不必克制着自己为家族避嫌,又变作了以前的模样。
然就是不知陛下全部的心思,是原封不动地将尚书令这一职位还给崔氏,还是会降职敲打一番。
毕竟眼下陛下的说辞是崔公暂领尚书台,后续如何,谁也不知晓。
然长辈都说,陛下的心思,上巳日便可窥探一二。
崔家这边,小妹崔令檀将附近那群矫揉造作的儿郎看进眼中,看乐子一般将目光转向阿姊,笑嘻嘻道:“阿姊又引来那么多郎君,可阿姊每次都不理,让人家碎着一颗心回去,阿姊当真是心如磐石。”
令檀虽年纪小小,但倒是比她这个阿姊要会可怜那些小郎君,令仪只觉得好笑。
点了点阿妹的脑袋,令仪轻嗔道:“就你会心疼人,但凡你试过一次你就知道这事多麻烦了。”
令仪犹记得,刚及笄那一年,她也不是没有心软过,因着不想太伤那些小郎君的面子,也曾给过他们几分好颜色,但后来便得到了教训。
因着那几分好颜色,就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隔三岔五地便缠上来,甚至追到她家门口,令她满心尴尬。
许是仗着她的未婚郎婿不在洛阳,远在西北边陲,所以他们行事也大胆些。
自那以后,令仪便让自己再冷淡些,就算不是看在自己已经有了婚约的份上,自己对那些儿郎也没有旁的意思,还是干脆点为好。
令檀闻言,也想起了几年前那些小郎君上门痴缠的事,嘿嘿一笑,也不说话了。
阿嫂谢妙言一边给女儿剥橙,一边笑吟吟搭话道:“依我看,大妹妹也不必全往外推,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也不是不行。”
虽然谢妙言夜半也被夫君告知了些猜测,但那也仅是猜测,还没有被证实。
谢妙言想,若是能留在洛阳,大妹妹就不用回到清河老家挑选郎婿了。
都城虽说不是个顶个的好,但胜在人多,家世也不错,相比于清河,自然是更好些。
以前大妹妹碍着与燕氏五郎的婚约,整个洛阳城自然是不能再挑挑拣拣,如今倒是有了些可能。
荀夫人也在一旁附和,除了什么都不懂的小侄儿,都在打趣令仪。
随着时间推移,洛水边扎满了行帐,放眼望去,尽是一簇簇云朵。
崔家的行帐也收拾完毕,令仪刚从席上起身,便察觉到周遭的骚动,众人也都伸头张望着,令仪也跟着看过去。
金吾卫一入眼,令仪便知是什么人了。
是特地姗姗来迟,压轴登场的元宁帝。
姿态亲民的帝王坐在无遮挡的步辇上,笑容亲和地对着所有来洛水踏春的臣民微笑,所有人只要一擡头,便能毫无遮挡地看见天子的容颜。
这无疑是一种拉近君王与臣民之间关系的手段,极易获得人们的好感,尤其是君王热情主动地来参与洛阳最为传统盛大的上巳节,这大大拉近了两者之间的距离。
帝王的步辇两侧,是策马护卫在一旁的诸位亲王众臣,皇后与公主便乘着后面的犊车,再然后便是紧随在后的宫人,在金吾卫的簇拥下,缓缓朝着视野最好的中部区域来。
尊贵如皇族,虽然人没来,但早就给自己占据了最好的位置,行帐也是早早支了起来,是全场最阔绰的一个。
除了见过的齐王燕钰和韩王燕锦,还有三个眼生的皇子,无人皆伴在元宁帝身侧,姿态肃然规整。
尤其是燕钰,此刻完全没了她印象里的放肆,虽然看着还是难免有张扬。
令仪本以为他这份沉稳能一直维持着,但纯属是她想多了。
只是出神了片刻,再回神,便对上了一双扑闪扑闪的眼眸。
很大,很圆,散发着灼灼的亮光,精准地锁在令仪身上,令仪顿时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感。
他笑成那般,不会以为是自己偷看他吧?
刚升起这个荒谬的念头,就看见燕钰抡起手臂朝着她这边挥手,一双眼眸亮灿灿的,颇有种下一刻便要大声呼喊她了。直觉告诉令仪,这厮就是在对着她。
生怕他下一刻真会喊她一句,令仪飞快扭头,钻进了自家行帐,逃之夭夭。
令仪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种儿郎,她根本接不住对方的招式,只能先躲躲。
骏马上,刚招完手的燕钰看见女郎头也不回地走了,笑意僵在脸上,情绪倏地萎靡下来。
她不太喜欢自己,他早该有这个心理准备才是。
又朝着女郎消失的方向瞥了一眼,燕钰悻悻收回目光,脑中思索着今日该如何同人说上话。
至少得过去将他先前做的牛屎一样的烂事说清楚,让人少厌他些才是。
恋恋不舍地随着阿父的仪仗离开,到了自家那个仿佛能容纳一个千人部曲的行帐。
元宁帝下辇的时候,田樊本欲扶着下来,步子刚迈开,就被人半路截胡了。
看见截胡的人是谁,田樊默默退下了。
元宁帝看着舔着脸过来献殷勤的小儿子,挑了挑眉诧异道:“呦,难能见你小子在我跟前当牛做马的,有事求你老子?”
燕钰讨好笑笑,也不遮掩自己这点小心思,嘿嘿笑道:“阿父就是英明睿智,一下便看穿了儿子的心事。”
上来先拍个马屁总是没错,燕钰姿态十分乖巧。
“说吧,别废话。”
元宁帝大发慈悲地允他开口了。
临到开口,燕钰倒有些扭捏起来了,只听他吞吞吐吐道:“阿父待会能不能将崔家人一同叫来用膳?”
元宁帝笑眯眯看他道:“是叫崔家那小女郎过来吧。”
被说中了心事,燕钰一时间竟也不扭捏了,大方承认道:“阿父英明,我想见她,可她躲着我,我总不能强闯人家的行帐,只能依靠阿父了,阿父可一定要可怜可怜儿子。”
元宁帝多少年没瞧见过小儿子这番姿态了,平日不是笑嘻嘻地顶嘴犯贱,便是又硬又蛮地到处野,这般乖顺讨喜,真是罕见。
还没得到人家好脸呢就这样了,日后怕是被人扇一巴掌都得笑嘻嘻说是自己打蚊子打得。
埋汰归埋汰,元宁帝还是干脆应了。
“知道了,你等着便是。”
君王宴饮,本就会邀臣子共饮,不过是再邀其家眷,这对于元宁帝来说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让常侍田樊宣读了祭祀洛水之神的祭文,又宣读了些身为帝王对家国民生的圣贤之语,元宁帝别了洛水边的百姓,进了行帐。
同时,田樊让一批内侍去请文臣武将,其中一个小内侍动作麻利地往崔家行帐赶去。
当小内侍来崔家行帐传话时,令仪正同前来寻她说悄悄话的郑谙相谈甚欢。
“陛下传召崔公前去行帐一同饮宴。”
崔砚自然不会拒绝这等事,毕竟君王宴饮臣子陪同是常事,理了理衣袍便想过去,但听见小内侍又说了一句话。
“陛下也允崔公家眷一道过去,共享上巳佳节。”
崔砚嘴角的笑意颤了颤,只觉陛下当真是有趣,用词更是委婉。
知晓陛下的意思,崔砚也不推脱,对着家人温和道:“既如此,那便随着我一道去拜见陛下吧。”
一家人当着陛下派来的小内侍的面也不好露出什么别的神色,但自心中都嘀咕着自己的小心思。
尤其是令仪,险些压不住神色的恍惚,心里多少有些不想去。
去了陛下的行帐,难免要见到燕钰那个浪荡子,怕是免不了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隔得那么老远都能过来招她,要是到了同一个行帐中,还不知如何不老实呢。
虽然还不太确定,也不大想承认,但令仪并不迟钝,看出了燕钰对她的那点不一样的心思,只觉得荒唐又棘手。
怎么会这样,她与他可是退过婚的,他都不要颜面的吗?
纳闷着,令仪还是不得不跟着阿父一起往陛下的行帐中走。
也许是因为崔家行帐位置选得偏僻的缘故,等令仪一家人抵达陛下行帐,发现别家基本上都已经落座了。
行帐内的熏香宁心静气,一嗅便知是沉香做的君香。
进入行帐的那一刻,伴着淡淡沉香而来的,仿佛是无数道打量的目光,其中有道最为炽烈,令仪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令仪垂眸敛目,跟着父母规规矩矩拜见陛下与皇后,然后跟在父母身后落座。
只在目光落在皇后面上那一眼时,令仪怔了怔,觉得有些熟悉,回头深想时,忆起了南华寺那日,她无意间扶了位妇人,虽然那日妇人衣着打扮简朴,不如此刻庄重华贵,但令仪还是将两人联系在了一起。
竟是皇后?
带着这一份惊奇,令仪跪坐而下时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然也是不巧,正碰上皇后目光所至,甚至还朝她浅浅一笑,令仪赧然低头,不敢再失礼。
在用饭这一礼节上,除了自家人私下用饭可以合食外,与人宴饮、会客这样的场景,都是分食制,一人一方食案,跪坐而食。
也不知是巧了还是特地安排的,令仪的位置,只要一擡头就能看见某个人笑容灿烂的脸。
令仪假装瞧不见他,就算擡起头,也四处游移着,丝毫不敢同他对上。
上首处,帝后二人将这对小儿女的隐晦动作瞧在眼里,对视了一眼,纷纷在心中叹气。
尤其是元宁帝,看见儿子这副不值钱的模样,当下就隐晦地瞪了燕钰一眼,让他规矩些,再将人家女郎吓坏了。
自打那崔家娘子一进来,元宁帝便知道这个竖子为何这般没出息了。
洛阳贵女如云,元宁帝在这洛水也见了不少,但这个崔家娘子一出现,元宁帝便知为何这个小女郎美名满都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