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问东低笑了一下:“在撒娇么?”
你咬了咬被角,闷声道:“没有啊。”
“行。睡吧。”
随着他低缓的声音落下,你闭眼沉入了安眠。
这个清明假期,你大多数时间都在抱着热水袋昏睡。假期的最后一天你恢复了些精神气,带着盼盼在小区溜了一圈,又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做了四种口味的青团,豆沙馅,蛋黄馅,黑芝麻馅,抹茶馅。青团皮薄馅大,透着艾草汁的天然青翠。你的肠胃还在恢复,消化不了糯米,但不妨碍你中途一次次深呼吸闻着馅料的香气,在内心称赞好香好香。
每种口味各一只,装入你定制的精致小盒子中,一共装了四盒。
节后上班的第一天,你请谢问东吃饭,他选了一家养生的骨汤。饭后你们来到他家。
这是一栋很漂亮的独栋小别墅,屋顶覆着复古的红砖,外墙漆成淡雅的米白。围着院篱种了一圈不知名的树,在寒冬冷春依然郁郁葱葱。院角有烧烤架、秋千与小石桌。
谢问东带着你来到一楼客厅,靠墙的红砖壁炉里正燃着柴火,橙红的火苗柔软蔓延,发出轻微的噼里声,安静而温暖。柴箱里整整齐齐堆着橡木与松枝。
在壁炉前的小几旁坐下,谢问东拆开你送他的青团,笑着问道:“我现在可以吃么?”
你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谢兄晚饭没吃饱么。”
“吃饱了。”他解释,“但我想吃你做的青团。”
你说:“那你吃吧。”
在温暖的壁炉前,你捧着杯子喝热水,他吃了两颗青团。
然后他往壁炉里添了一根橡木,拨旺了火苗,道:“那我开始了。”
你轻轻嗯了一声。
伴随着柴火的燃烧声,谢问东声音和缓地开口了。
“大约四年前,我写了一款软件。这款软件的功能是为播者与听者提供一个交互平台。这是我读研究生时的一个理想——我喜欢不同人的声音,也喜欢声音传递的情感。对了,我研究生念的是计算机专业。”
你垂眸盯着水杯里荡漾的水波,上面浸润着火苗捎来的橙红。
“发布内测版当天,开发部操作失误,把未经内测的软件上架了应用商店。从发现到下架不过两分钟,但后台仍有几十的下载量。后台数据库里,出现了除官方内测号之外的第一个播音员账号。”
谢问东轻声道:“那个下午我在办公室处理合伙人带来的烂摊子,烦躁不已,偶然间点进那个账号,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上帝想必就是用那样的声音为云朵镶上金边的。”
“那个声音在念一句话。”
“‘人可能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被理解的渴望。’”他说,“念这句话时,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喉音发颤,却仍是致命的好听。那时候我想,他为什么这么孤独,宁愿对着一个空荡荡的软件哭,也不对身边的朋友倾诉。”
你的指尖轻轻发颤,攥紧了裤缝。
谢问东起身,轻轻捏了捏你的肩膀:“介意我吸烟吗?”
你轻声道:“请便。”
“谢谢。”
他去角落的雪茄柜里取了一支雪茄,在旁边的小台上剪开茄口,又用壁炉火点燃配套的雪松木条,等木条平稳燃烧后,点燃了雪茄。
等他回来坐在你对面,你已经勉强恢复了平静。
“那个下午,我决定停止软件的上架发售。”
你望向他,嘴唇紧抿。
“人总是要有触动的,而且要因触动产生相应的行动。如果人变成了按部就班的机器,那也离死不远了。停止发售,这是我被触动后的行动。因为潜意识告诉我,如果听众多了起来,那个声音会被吓跑。而且因为某种不可知的原因,我不想让其他人听见那个哭声。”壁炉的温暖火光下,谢问东安静望你,“在那之后,你念了《金刚经》,你是咬着牙忍着哭腔念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念。善护念,你念。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你念。于法不说断灭相,你念。”
“在那些颤抖的喉音中,我看见你在自救,你抱着浮木在水中沉沉浮浮。”
你弯下腰用手肘撑着膝盖,用掌心遮住脸。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
“然后,在涪江的江声中,我遇见了你。你那样的柔软,天真,你的眼睛是忧愁却明亮的。你对我念,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你念了十二次。”
“这个世界非常奇怪,金钱和权力能改变太多太多。站在高处,所有人都毕恭毕敬,谄媚讨好。可一旦跌入尘埃,冷眼与嘲笑接踵而来。”谢问东声音冷淡,“世人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他们见风使舵,见利忘义,像小丑一般上蹦下跳,却不知自己的丑陋。他们虚伪、软弱、愚蠢、卑微、可怜、可笑又可悲。我不爱世人,哪怕一丝。”
你低声道:“你不要这么悲观,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
谢问东笑了一下:“嗯。”
“开发部操作失误错发软件,合作伙伴勾结家族亲戚陷害于我,身边的所谓好友疏远关系,银行的闭门羹,一切不过是因为权与势的转变。”谢问东说,“我在那半年中阅尽人性,却并不觉悲凉。因为你对我念了十二遍,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在一开始的相处中,我斟酌每一个词句,生怕说话不得体,你就会缩入厚厚的壳中,不再上线。后来你渐渐愿意对我敞开心扉,你会在夜里上线对我倾诉,身体不舒服时也会告诉我。然后你说,如果你考上北大的研究生,就与我见面,因为那时你将不会再自卑。”
你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谢问东坐到你身边,在你腿上搭了一条毯子:“冷吗?”
你摇摇头。
他说:“那夜之后,我在北大附近买了房,将一部分业务转移到北京。我计算着考试时间,录取时间,等着与你在北京相会。”
“可你失踪了,彻底地消失了。”
“我活到现在,仅有两次体验过那种程度的惶恐,那是最重的一次。”他轻声道,“在你失联后的那段时间,我用尽手段,机关算尽,挖掘你的消息。在四川念大学,姓顾,是围棋社成员,这是我知道的所有信息。”
“我花了很长时间,直到你毕业,就业信息进入数据库,我才得知了你的去向。你去了西藏。”
你垂眼盯着地毯上的花纹纹路,问:“那另一次呢?”
“另一次是除夕那个夜晚,你不肯与我对视,也不肯与我说话。我和当年一样惶恐。”
“来西藏前,我深知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你就会像当年一样缩进壳里,再一次消失。而我无法再一次承受。所以,我读了千万遍你的诗集,透过那些笔迹,与过去的你一次次交谈,请求他给我钥匙。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万全的准备。
包括如果你不肯与他相认,他该说什么、做什么。所以他准备了那坛黄泥塑封、软笔题字、埋于老树根下的酒。
包括如果发现你自残,他该怎么做,怎么说。所以他准备了那瓶颈细肚粗、红绸封口的金疮药。
包括如何不露声色的、一点点接近你,靠近你,介入你的生活。
包括如何不触碰你伤口地慢慢治愈你。
包括如何应对你嘴上的一次次拒绝。
包括……
谢问东身上带着一点雪茄燃后的烟火味,他倾身过来握住你痉挛的手指:“三年前你渡了我,如今,换我来渡你。我不爱世人,可若你让我去爱,我便会去,因为你是世人。”
柴火噼里,他的声音轻而温柔:“你是被放在藤编摇篮里,顺着涪江一路漂流到我身边的,我捡到了你,所以,我不能答应不管你。北卿。”
你现在二十三岁零两个月,从小学时知道古人有表字后,便一直渴望与人以表字相称。
二十岁的及冠日,你为自己取了表字,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全天下,只有“聆声听音”软件里的X,知道你的表字。
那是你在软件里的ID,顾北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