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小跑着回到燕饮,梁翕之还在与刘非攀谈,气氛仍然微妙的厉害。
梁翕之为刘非添上酒水,突然深深的叹了口气,长吁短叹的道:“唉——太宰你也看到了,孤这个府邸,太过冷清,但孤苦于为官实在清廉,曲陵那样的边陲,哪里有甚么油水?百姓过的凄苦,孤还要拿出自己体己粮俸来贴补子民,实在……实在拿不出财币来修缮此间府邸。”
梁翕之故意哭穷,一来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清廉简朴,二来也是为了与刘非凑近乎。
哪知刘非擡头看了看四周,道:“此间府邸虽老久了一些,但雅致清幽,依臣看,无需修缮。”
梁翕之:“……”天儿又给聊死了一次。
梁翕之皱着脸皮干笑,道:“的确、的确清幽……只是这府邸,乃是君父留下的,也算是孤的念想,孤怎忍心见此间破败?”
梁翕之瞬间红了眼眶,用袖袍蹭了蹭自己殷红而隐忍的眼尾,哽咽道:“为人子,孤在君父生前,未能尽孝,如今君父不在了,孤唯一能做的,便是守住这座府邸,重新修葺一番……”
他铺垫了很多,用婆娑的泪眼凝视着刘非。
刘非对上那双泪目,心中涌起一股子奇怪。
好生奇怪,分明都是泪眼,梁错哭起来便好不叫人心疼,又脆弱,又破碎;而梁翕之哭起来,分明柔弱万千,但莫名有一种矫揉造作之感,完全不叫人心疼,甚至还有些好笑。
“噗嗤……”刘非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爱笑之人,用袖袍遮掩着轻微咳嗽了一声。
梁翕之:“……???”他刚才是不是笑了?
刘非平日里面色清冷,总是一副没甚么表情,八风不动,甚至冷漠不近人情的模样,对甚么都淡淡的,突然笑起来,大有一种冰雪融化,流光溢彩的美艳,令梁翕之一时看呆了眼,他自负俊美潇洒,却从未见过如此美貌之人。
“咳!”梁翕之后知后觉的回了神,硬着头皮道:“不知太宰……可否借孤一些财币修缮屋舍,等孤下半年发放了粮俸,必定立刻奉还。”
借钱?
刘非挑了挑眉,亏梁翕之能想得出来,用借钱来套近乎。
其实梁翕之想的甚好,既能彰显自己的清廉,两袖清风,又能与刘非拉近关系,借钱的事情传出去,必然会被市井流传的有鼻子有眼,传到梁错的耳朵里,那便是财币与利益的勾连,绝对坐实了不简单的干系。
然,梁翕之千算万全,没能算到他的对手……是刘非。
刘非凝视着梁翕之凄苦而真诚的双目,干脆的道:“不瞒侯爷,臣也没钱。”
“噗——”方思仔细的听着梁翕之与刘非的对话,好一会子去回禀梁错,哪知竟被逗笑了,赶紧捂住嘴巴掩饰。
方思在梁翕之尴尬的想要钻地缝的目光下,再次退出燕饮,一路小跑着去给梁错通风报信。
“借财币?”梁错听罢忍不住冷笑:“亏得梁翕之那小子能想的出来。”
这若是一般的臣工,抹不开面子,定然便借给梁翕之一星半点,可惜梁翕之对上了刘非。
梁错听说刘非回绝了梁翕之,心情更是舒爽,笑道:“梁翕之今日是踢到了石头……你快回去,再探,记得来报。”
方思眼皮跳了两下,点点头,冒着盛夏的炎热,一头热汗的跑回去。
“方思。”
方思刚跑回去,迎面撞上了刘非,刘非竟起身离开了燕饮,看样子是酒足饭饱,打算回府了。
刘非笑眯眯的道:“你这样跑来跑去,不热么?”
方思:“……”
方思哪里能不热,已然额头冒汗,跑得双腿发虚,可梁错让他再探。
方思惊讶道:“郎主,燕饮结束了?”
刘非道:“结束了。”
方思更是惊讶:“那个曲陵侯,没再纠缠难为郎主?”
刘非淡定的道:“咱家没钱,借不了曲陵侯,想必曲陵侯知难而退了罢。”
曲陵侯不是知难而退,而是被羞臊的退缩了,刘非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梁错等在街口的辎车之中,听到跫音朝这边而来,还以为是方思又回来了,打起车帘子,道:“方……”
他的话到口头,定眼一看,是刘非!
刘非站在辎车之下,仰头看着梁错。
梁错装作偶遇惊讶的模样,道:“好巧啊,刘卿。”
刘非没有点破,道:“陛下怎么出宫来了?”
梁错道:“今日公文不多,朕……出来散散。”
他立刻岔开话题,道:“刘卿要去何处,上车来,朕送你一程。”
“那便多谢陛下了。”刘非恭敬谢过,这才登上辎车。
刘非坐定下来,主动将见过梁翕之的事情说了一遍,与方思禀报的分毫不差,梁错听了,心中莫名沾沾自喜,刘非竟事无巨细的告知于朕,且没有任何隐瞒,看来刘非是忠心于朕的。
梁错笑道:“刘卿啊刘卿,你便这么直白的回拒了曲陵侯?”
刘非道:“臣也实属无奈,毕竟臣家中的确没有多余的财币可以借给曲陵侯。”
倒贴贱受本是个挥霍无度之人,家中本就没甚么“存款”,刘非穿越而来之后,为了避免党派麻烦,因此一概拒绝收礼贿赂,家中的开支只靠着刘非的粮俸,还要养许多的仆役,自没有多余的浪费。
梁错道:“看来朕该给刘卿你,涨一涨粮俸了。”
刘非没有推辞,道:“多谢陛下体恤,臣却之不恭。”
*
燕然在梁军的助力之下,顺利回到了北燕。
北燕太宰被赶下台,燕然重新掌握了北燕的大权。燕然也是一个守信之人,并没有毁约,按照约定立刻着手准备粮草与兵马,派出北燕大司马祁湛为前锋,随时准备与北梁联兵,南下伐赵。
北燕一切准备妥当,北梁也该有所行动。
近日刘非这里都是司马署送来的各种兵书与邸报,发兵在即,各种粮草问题,先锋问题,辎重问题堆积如山。
刘非揉了揉额角,打仗真的好麻烦。
刘非将案几上小山一般的文书一推,喃喃自语道:“处理不完,告假罢……”
路寝殿中。
司马署的官员战战兢兢的道:“回禀陛下,伐赵的文书,还没……还没从奏本处下来。”
嘭!
梁错狠狠一拍案几,道:“朕养你们司马署,是做甚么吃的?伐赵在即,发兵的章程何在,为何迟迟还不走本?奏本处又是做甚么的?”
司马署的官员尴尬的道:“回禀陛下,是……是太宰,据说太宰手臂旧疾复发,一时批看不完那么多文书,所以……”
“刘卿?”梁错蹙眉。
司马署的官员还以为梁错会大发雷霆,毕竟梁错是个喜怒不定的暴君,哪知梁错下一刻却道:“刘卿手臂的旧疾复发,医官署去看了没有?朕养你们司马署是做甚么吃的,还有奏本处,事事都要劳烦刘卿来处理,你们是想累垮了朕的太宰么?”
司马署的官员:“……”可算听明白了,左右都是司马署和奏本处的错……
梁错干脆道:“把奏本拿过来,太宰养伤的日子,便不要劳烦太宰,直接呈给朕批阅。”
“是是,下臣敬诺!”
梁错批看了所有的文书,大多都是粮草问题,还有先锋到底选谁的提议,他放下朱批,凝视着奏本上“曲陵侯”三个字,久久不能回神,揉了揉额角,似乎有些疲惫。
梁错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手臂,干脆离开路寝殿,顺着升平苑的湖水吹吹风,散散心。
他走到湖边的小亭旁,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亭子,不由想起了千秋宴那日,自己在亭中醉酒的场面,事后梁错回忆起来,虽然很是羞耻,但那是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依靠旁人的肩膀。
刘非的肩头圆润而瘦削,和梁错比起来并不能算宽阔,但莫名的很有安全感,令梁错怀念不已。
“唉……”梁错轻叹一声。
“陛下。”
梁错正在出神,一时间没有注意,竟是有人走到了他的背后,轻唤了一声。
是刘非。
刘非歪头看着梁错,道:“陛下又哭了?”
“朕没有!”梁错立刻反驳,怎么刘非一看到小亭子,便会联想到朕哭了?
梁错强调道:“甚么又,朕从未哭过。”
刘非:“哦。”
梁错:“……”他答应的一点子也不走心。
刘非静静的站在梁错身边,稍微站了一会子,这才道:“陛下可是有烦心之事?是关于伐赵的事情?”
梁错点点头,并不隐瞒,道:“刘卿你也知晓,咱们大梁深居北地,若是比拼步兵、骑兵,纵使是北燕的军队来了,朕都毫不惧色,但唯一拿得出手的舟师……只有曲陵军。”
舟师作战,别说是北梁了,也是北燕的薄弱之处,否则也不会让南赵存活这么多代。
梁错道:“可曲陵军的几位老将军,都是梁翕之的亲信。”
曲陵军的将领们,都是昔日皇长子的旧部,可谓是忠心耿耿,梁翕之离开京城来到曲陵之后,几位老将军因为怜惜他失去了父母,更是将梁翕之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珍惜,不忍心梁翕之吃一点苦头。
这些年曲陵军虽然相安无事,但梁错心中始终戒备,知道他们和梁翕之一样,都认为是自己杀了他们的主公,若有名正言顺的借口,曲陵军绝不会善罢甘休。
梁错幽幽的道:“朕若是将兵权放下去,不知梁翕之会不会倒戈,用矛头对准朕的心窍,但若不放权下去,便是放弃了舟师作战,绕道整个赵河,人力物力都需耗费,还会将战线拉长,便会将此次战役,变成一场比拼财力和耐性的旷日持久之战,到那时候……百姓又会埋怨朕是一个只会打仗,好大喜功的暴君昏主。”
刘非听着,感叹道:“做君主好似很难。”
幸而刘非没有选择暴露自己北燕四皇子的身份,相对比做皇室宗族,刘非更喜欢做一个“奸臣”。
梁错一笑,道:“难倒是不难,只是伤神。”
刘非道:“所以启用曲陵军,是伐赵最优的章程?”
梁错点点头,道:“也是最铤而走险的法子。”
刘非的眼眸微动,道:“其实曲陵侯为人,秉性不坏,反而重情重义,若不是如此,曲陵的那些老将军们,也不会忠心于他了。”
“确是如此。”梁错道:“这个侄儿,朕是最了解的,翕之与怀信怀佳,与朕都不差几岁,想当年一同在学宫习学,还惹了不少事端,哪一次不是一起扛下来的?”
回忆起当年,梁错的唇角竟挂上了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有些怅然,不知何时,他已然变成了孤家寡人。
梁错自嘲的一笑:“都过去了,如今的朕,根本无法自证清白,在百姓的眼中,朕就是个弑兄杀嫂的暴虐之君,又如何能强求仇人之子相信呢。”
刘非笃定的道:“那陛下便不要自证。”
“不要自证?”梁错奇怪。
刘非点点头,道:“陛下若没有做错,最忌讳便是自证,当年之事,老冢宰已故,没人知晓其中真实,曲陵侯自不会相信。为今之计,不是令曲陵侯相信,而是令曲陵侯感动。”
梁错愈发的奇怪,道:“感动?”
刘非拱手道:“臣斗胆,请陛下率领群臣百官,前往皇陵祭祀先祖,若陛下能放得下身段,在曲陵侯面前,为皇长子祭扫,兴许无法打消曲陵侯的猜忌,但这必然是和解的契机。”
梁错幽幽的道:“祭扫。”
身为一国之君,每年腊祭都会祭扫先祖,但不会有人特意为皇兄祭扫。
梁错听罢,并没有任何不愿意,道:“兄长是为护朕而死,朕自然愿意为兄长祭扫。”
刘非道:“这样便好办了,若陛下信任,请将祭祀一事,交给臣来置办。”
梁错点点头,道:“难为刘卿你有心,你还在养伤,朕便要劳累你了。”
刘非恭敬的拱手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幸事。”差点忘了自己还在装病……
“对了刘卿,”梁错欲言欲止,咳嗽了一声,道:“日前那个契书,朕思来想去,那日朕饮得酩酊大醉,所以……”
刘非挑眉:“陛下想要毁约?”
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能毁约呢?
可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能穿女服呢?
若在毁约与穿女服之间选一个,梁错宁愿食言而肥,梁错刚要开口。
刘非幽幽的叹了口气,颇有些遗憾,道:“臣刚从青云先生那处拿了一些新的图册,本想与陛下一同研习,既陛下欲要毁约,那臣便将这些图册,还给青云先生罢。”
甚么图册?分明是春宫图!
梁错心头一震,莫名酥酥麻麻的,原刘非也中意那日的新鲜姿态?梁错隐约记得,那日刘非哭得很惨,仿佛可怜的小花猫一样,嗓子都哑了,呜咽哀求,还以为刘非被自己欺负狠了,并不喜欢,没成想……
梁错连忙道:“别还回去,既然拿都拿了。”
刘非缓慢的眨眼,歪头看向梁错,道:“陛下可还要毁约?”
梁错硬着头皮,一狠心道:“朕一言九鼎,从不毁约。”
刘非轻笑一声,笑容之中夹杂着一丝丝的狡黠,道:“那陛下何时女服?”
梁错压了压狂跳的额角,道:“……改日。”
*
“侯爷。”一个黑衣武士跪在地上叩首。
梁翕之负手而立,站在大皇子府中昏暗的树荫之下,嗓音幽幽的道:“伏兵准备的如何?”
“回禀侯爷,”那黑衣武士道:“一切按照侯爷安排,已然在皇陵的必经之路上,秘密的安插了咱们的伏兵,只等那暴君前去祭扫,必定叫他有去无回!”
“甚好。”梁翕之的唇角化开一丝愉悦的笑意,道:“梁错啊梁错,孤的好叔叔,你可别怪孤心狠手辣了,左右你祭祀皇陵,也不会记得我那枉死的君父君母,不如……便让你下去陪伴他们,也免得他们孤单!”
那黑衣武士有些迟疑,道:“侯爷,伏兵刺客之事,可需要让晁谋主知晓?”
梁翕之断然道:“无需,不必告诉晁青云。”
黑衣武士更加犹豫,道:“可……晁谋主算无遗策,若是令晁谋主安排伏兵,想必更是稳妥。”
“哼!”梁翕之冷嗤道:“晁青云瞻前顾后,能成甚么大事?必定又要教导孤隐忍集势!这次孤便是要拿下梁错的项上人头,令晁青云对孤……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