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云相生出了一种心酸感,仿佛女儿就快要不是自己家的了。
……
云莜离开后,昭睿帝看着不知为何没有揭穿他的云相,诚挚地道了声些。
这未来的老丈人虽时不时就喜欢给他使些绊子,但在关键时候,还是很靠谱的嘛。
云相闻言,却是似笑非笑道:“不必道谢,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莜莜。莜莜面皮薄,若是将你的那番话如实告诉她,只怕她又要羞恼好几日了。”
说着,他又将昭睿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这般死皮赖脸,也不知莜莜究竟看上你什么!”
若只是昭睿帝的一厢情愿,云相尚可阻止,但他管不住自家女儿的心。
也因此,云相虽时时走在给昭睿帝添堵的路上,好让昭睿帝知晓他云某人的女儿不是那么容易娶的,但回回出手都极有分寸,点到为止。
昭睿帝虽能感觉到云莜对自己有情,但老丈人亲口承认这一点,仍是让他乐得有些找不着北。
“兴许是朕对莜莜的一腔真情感动了莜莜,让莜莜对朕不再抗拒。”
云相轻哼一声:“你在莜莜面前说得好听,实则你压根儿就不准备给莜莜留退路吧?”
昭睿帝笑而不语。
片刻后,他对云相诚挚地道:“请将莜莜交给我吧,我会如你一般体贴莜莜,爱护莜莜,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的面前,绝不会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云相目光锐利地道:“哪怕这委屈是太后娘娘亲自给的?”
“哪怕是母后,也不能给莜莜委屈受。”昭睿帝明白这是来自未来老丈人的考核,郑重地道:“母后兴许行事有些糊涂,但有朕在一旁看着,不会让她肆意妄为。”
然而,这个回答仍不能让云相完全满意,他的手指极有节奏地叩击着桌案。
“按照咱们先前的约定,若是莜莜对你有意,为了莜莜的幸福,我该痛快点头才是。只是,我有一个疑惑,若是弄不明白,我便无法安心将莜莜交给你。”
云相目光一沉:“先皇后,究竟是怎么死的?”
“数月前,我带着莜莜入宫之时,正巧听到了你与太后娘娘的对话。若不是这番对话,我恐怕还不会知道,原来先皇后的死,竟还与太后娘娘有关。”
“想必当初,你从方家娶走先皇后时,也曾向老武安侯保证过,会保护先皇后一生无忧的吧?可最终,你为何没能保护好她?你既然未能保护好先皇后,又如何让我相信,你能够保护好莜莜?”
“我无意揭你伤疤,但莜莜是我唯一的爱女,事关她的安危,实在容不得我有半点马虎。”
当初先皇后离世那段时间,云相正好奉旨外出查探两淮私盐案,只隐约听到一些风声,并不知道详细内情。
两淮私盐案牵涉极大,云相硬生生在当地耗了数月之久,每日不是与地头蛇虚与委蛇,就是明察暗访、收集罪证,根本无法一心二用。
待云相返京之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昭睿帝在为先皇后扶灵出京后,便病倒了,云相临危受命,被昭睿帝委以重任,代替他处置大部分政务。如此一来,云相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自然更是无暇去深究先皇后之死。
然而现在,云相却不得不将这一切弄明白。
随着云相一个个犀利问题的抛出,昭睿帝的神色也变得几近惨白。
“没想到,那一日,我与太后的对话,你和莜莜竟听到了。”昭睿帝苦笑着摇了摇头,先皇后之逝,是他人生中最为悲痛之事,他原是打算将这份悲痛深埋在心底并带进坟墓的,不过如今……
“也罢,母后这么些年来,只与我说过一次这样的话,就被你们听见了,这大约也是天意吧。既如此,我就将此事,从头与你说起……”
“你也知道,自那场秦王之乱后,先皇后代朕坐阵朝中,不眠不休地处理繁冗的公务,费尽心思调节朝廷与其他尚在观望的藩王的关系……可她在史书上的功绩,却是以她的健康换来的。连先皇后之父老武安侯,也在平叛之后牺牲了。先皇后悲痛过度,大病一场,自此,她便体弱多病,不复康健。而这,也正是一切的诱因。”
“自那之后,太医虽极力为先皇后调养身子,先皇后却始终无法全然恢复。孱弱的体质也让她不适合孕育皇嗣,否则会有性命之忧。母后让我广纳妃嫔,繁衍子嗣,可我心里眼里只有先皇后一人,如何能辜负她?在拥有过她这样美好的女郎之后,旁的女郎于我而言,便与庸脂俗粉无异。”
“母后无法责怪我,便将一切都怪到了先皇后头上。有我护着,母后不好明目张胆地对先皇后说出尖酸刻薄的话语,但背地里,她却没少借由宫人以及亲眷之口,向先皇后施压,只怪我当时竟没能注意到这些……我在她痛苦挣扎之时,只当她是求子心切,郁结于心,竟未及时察觉真相……”
说到动情之处,昭睿帝双目赤红,险些落下泪来。
“这些忧思,也让先皇后的身子骨愈发不好了。但这并不是致使先皇后早逝的最主要因素。”
“后来,宫外有人告诉母后,有一处白龙寺中供奉着求子观音,最是灵验。若是少妇能喝下白龙寺的符水,便有极大可能怀孕。母后信以为真,便与朕和皇后商议此事。喝符水出事的人不少,朕自然不会拿皇后的身子开玩笑,便叮嘱母后不许再提此事,也再三叮嘱皇后,不可由着母后的性子乱来。皇后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素来不怎么相信,自然肯听朕的话,只是母后……朕未料到,她表面上歇了心思,实际上并未死心。她悄悄命人从宫外弄来了符水,混了少许到先皇后每日要喝的汤药之中……当夜,先皇后便不行了……”
说到最后,昭睿帝已带哽咽之音。
哪怕事情过去这么些年,此事于他而言,仍是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痛。
云相想起,在先皇后薨逝之后,承恩公府忽然换了当家人,原本的承恩公那一房被昭睿帝全部处死,这处罚对于皇亲国戚而言,不可谓不重,尤其承恩公府洛家还是昭睿帝的外家。
若不是太后的老父亲撑着一把老骨头出来请罪,又有太后以死相逼从旁求情,只怕当日连承恩公府的牌匾都要保不住。
饶是如此,洛家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且彻底失去了圣心,而昭睿帝对太后的态度也是大不如前。
“告诉太后娘娘符水有益于女子怀孕之人,可是洛家之人?洛家想害死先皇后,让洛氏女入宫为继后?”
“符水是洛家大房给母后的,但洛家大房也是被人利用了。他们与母后一样,愚昧而无知,他们纵使觊觎皇后之位,也是有贼心没贼胆。凭他们的能耐,根本无法策划出这般周密的毒计来。”
若非如此,昭睿帝也不可能只收了洛家大房的性命便罢手。
归根结底,害死方莜的另有其人,洛家与洛太后都只是那人手中的一把刀。
“你道洛家为何千方百计地寻了这符水来?他们竟对这符水的功效深信不疑,非但给自家媳妇喝了这符水,还趁着给母后请安的机会将这符水给了母后……他们知母后为皇嗣之事忧心已久,便想着借此讨好母后,且他们觉得,这符水便是不能成事,至少也喝不死人。”
一滴血泪从昭睿帝眼眶中落下:“洛家的媳妇是没死,但先皇后走了……”
云相沉默了片刻。
对于洛家与洛太后,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要说他们是大奸大恶之人,倒也不是,只他们一家子都是糊涂蛋,也唯有太后之父头脑还有几分清醒。可太后之父年老体衰,早已约束不了底下的儿孙了。
蠢货只要身居高位,一旦犯起蠢来,杀伤力还是极大的。
不过如今洛家已倒台,太后又被荣养在宫中,失了与宫外渠道的渠道。先皇后身上发生的悲剧,倒不必担心会在云莜身上复刻。
“既然皇上说,太后娘娘与洛家都只是幕后之人手中的刀,那么策划了这一切的,究竟是谁?是京中哪位想要送女入宫的大臣,还是藩王?又或者,是异族?”
云相脑海中飞快罗列出各种可能来。
“明面儿上是秦王残党,打着为秦王报仇的名号策划了此事,可我派去的人却顺着线索,查到了齐王、赵王与吴王身上。可惜,这几人都是实权藩王,在没有实际证据的情况下,轻易动不得他们,我也只好徐徐图之。”
“自秦王伏诛,齐王萧鹤与赵王萧斌便是当时最为强劲的藩王,手拥重兵,占据肥沃的封地,野心也是与日俱增。倘若此事是他们所为,倒也不无可能。”
至于吴王萧珂,一直因喜好附庸风雅而名闻天下,虽有几分聪明劲儿,这聪明却全不用在正道上。众人讥讽他之余,也不免对他放松了警惕。
云相回想起上回昭睿帝离京祭祖时遭遇的那场行刺。
有人祸水东引,企图用拙劣的手段将此事嫁祸给吴王,吴王为了向昭睿帝表忠心,不惜割让了两郡之地,还因此而被其余藩王们骂得狗血淋头。
这般胆小怕事,想来先皇后的悲剧不会是吴王策划的。
云相这么想着,便将自己的想法说出了口。
昭睿帝颔首道:“朕当年在得知此事时,与你想法一致。不过,不到最后关头,谁也无法轻言断论结果。”
他的眸中尽是冷冽的肃杀之意:“迟早有一日,朕会将这些国中之国一削到底,将齐王、赵王与吴王及他们的心腹押解到京中来一一审问,探明真相,为先皇后报仇!”
云相知道,一直以来,昭睿帝对藩王的态度,就颇为严苛,削藩之心一直十分坚定。
只他没想到,除却藩王势力过大,对朝廷造成威胁外,还有这样一层因素在里头。
也是,杀妻之恨,又岂是这般容易释怀的?
当初,昭睿帝召藩王世子们入京选择皇嗣,齐王世子与赵王世子最先抵达京城,又最先双双出局,当真是巧合吗?
云相摇了摇头,不再深究。
在对待藩王的立场上,昭睿帝与他是一致的。
倘若这就是先皇后薨逝的真相,他倒是可以相信昭睿帝能够保护好他的女儿。昭睿帝并不是蠢笨之人,在方皇后一事上,不过吃了对太后没有防备的亏罢了,如今他既有了准备,自然不会让她重蹈方皇后的覆辙。
……
自那次宴会之后,京中便风言风语不断。
有唾骂周芸婉未婚先孕、不知自爱的,有抨击萧钰表里不一、背信弃义、德行有愧的,还有可怜云莜的。
毕竟,在这之前,京中谁人不知,相府千金云莜对萧钰一往情深,死心塌地。因萧钰看重周芸婉,口口声声视周芸婉如亲妹,云莜就真的把周芸婉当做小姑子来照顾呢?
如今,真相一出,原来“小姑子”与“心上人”才是一对儿,两个人勾搭成奸,将云莜玩弄于鼓掌之中,竟让云莜的一腔深情成了个笑话。
厚道些的人,自然为云莜而惋惜,不厚道的人,则纷纷说起了云莜的风凉话,总有那么些人,哪怕是损人不利己的事,也很乐意去做上一做。
这流言的阵势之大,甚至连在寺庙中与母亲一道清修的周倩茜都听到了风声。
周倩茜生怕云莜会因小人之语而郁结于心,还特特赶来安慰云莜。有些人倒也奇怪,放在云莜身上的注意力比对萧钰及周芸婉这对野鸳鸯的关注度还高。
“莜莜你家世样貌俱是极好的,许多人都及不上你。你骤然倒了霉,有一些个远不如你的小人就巴巴儿地看你笑话,你可千万别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不就是遇到一个渣男么?把他踹了,重新再找一个比渣男更好的就是!那起子小人便是眼红的滴血,也及不上你!”
云莜听闻此言,笑得乐不可支。
“嗯,你这话说得在理,周嘴刀子便是去了寺庙之中,嘴上的功夫也未曾落下。看样子,你在寺庙中过得不错,如此,我便放心了。”
“好哇,我一心为你着想,你却埋汰我,实在是太过分了!”
周倩茜说着,就要扑上来挠云莜的痒痒,云莜一面躲着,一面向周倩茜告饶,不多时,两个小姐妹脸上俱染上了红晕,才终于停止了玩闹。
周倩茜微微喘气道:“有人盼着咱们过得不好,咱们就一定要过得无比滋润,打肿他们的脸!”
这话,她也不知是对云莜说的,还是对她自己说的。
云莜点了点头:“嗯!”
“倘若这回周钰再厚颜无耻地找上门来纠缠你,你可不许对他心软!”周倩茜是亲身体会过云莜对萧钰的“感情”有多深的,故而她对自家小姐妹十分不放心。
云莜拉着她的手道:“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早在此事曝光之前,我便已下定决心与他划清界限,如今,我更是得知他对我从头到尾都是利用,没有分毫真情可言,我自然更加不会对他心软。”
“我云莜与萧钰,再无任何瓜葛!”
云莜在说出这番话时,仿佛是放下了长久以来的某种重担一般,心神一松。
她知道,方才在她说出那句话时,原主残留在身体中的,对萧钰最后的眷恋,也随着那句话一道被风吹散在了空中。
周倩茜是真拿云莜当朋友,闻言,松了口气:“你明白就好,我也不过白嘱咐你一句。萧钰与他那好表妹的丑事如今已是满京皆知,萧钰但凡还要点脸,就不会再上门来找你。”
可事实证明,为了利益,萧钰的下限可以无限低。
没几日,萧钰就登了云家的大门,求见云莜,说要亲口向云莜解释他与周芸婉的事。
此举令云相大为恼火,他又岂会看不出,萧钰到了这个地步,还想在云莜跟前装可怜博同情?云相既知萧钰是个浑人,且自家女儿好不容易才从她与萧钰的那段过往中走出,云相自然不会再放任萧钰接触自己的宝贝闺女。
萧钰倒也拉得下脸皮,见云相死活不让他入府去见云莜,他索性撩开衣摆,直直跪在了云府大门口,连路过的人对他指指点点,他都不在乎。于他而言,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向云莜表明心迹。
堂堂天潢贵胄,竟为了一名女子而屈膝,瞧着着实有些可怜。路过的百姓们哪怕是唾骂过萧钰行径的人,见状,也不由对他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不多时,云府的大门再一次打开,萧钰惊喜地擡起头,却发现来者并不是自己所想见之人,而是云莜身边儿的两名一等丫鬟,南溪与南鹊。
只见南溪眉头轻蹙,对着萧钰一脸不赞同地道:“我家小姐近些日子时常因京中的流言而忧心忡忡、夜不能寐。豫王世子还请放我家小姐一马,莫要再让我家小姐卷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之中。”
“小姐说了,世子您于大节有亏,小节处亦是唯利是图、贪慕虚荣,她断然不可能原谅您!您还是莫要再以求和之名,行逼迫之实了。”
“听说您很是看重周小姐腹中的孩儿?您若是再跪下去,我家老爷和小姐无法,说不得要将周小姐寻来好生理论一番!”
这番话,可谓是将萧钰的脸皮子扒下来踩在了地上,着实令萧钰狼狈不堪,且话语中隐含威胁之意。
若是搁在以往,萧钰自不必理会南溪所转述的最后一句话。云莜要不要寻周芸婉来,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可眼下,对于这则威胁,萧钰还当真不敢轻忽。
就在不久前,豫王与萧钰秘密地召了医术精湛的太医来为萧钰看诊,太医习惯说话留三分,自然不敢见萧钰的情况据实已告,但豫王与萧钰从太医那吞吞吐吐的话语之中,便能听出,周芸婉并没有骗他们,她是真的给萧钰下了有碍子嗣的药。
尽管萧钰对周芸婉恨得牙痒痒,但萧钰并不能肯定周芸婉腹中的胎儿会不会是自己唯一的孩子。因此,周芸婉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萧钰不敢拿周芸婉来赌。
最终,萧钰认了怂,周围的路人们听着南溪与南鹊两个叽叽喳喳,有理有据,亦是颇为信服,当下一个个的又开始指着萧钰看起了戏。
云家打脸萧钰的这种举措尚算成功,只是不知怎么的,经此一役,萧钰、周芸婉与云莜三个人之间的离谱三角恋传得是愈发广了。比起平淡,人们往往都喜欢刺激的故事。
有关三角恋的传言并没有在京中盛行多久,因为不久后,一道圣旨横空出世,如惊雷一般劈在了京城的上方,惊掉了无数人的下巴!
自先皇后逝世后,一直不肯续娶也不肯纳妃的当今,他要娶皇后了!
这继后的人选不是旁人,正是他们口中可怜的、被人愚弄的云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