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木律子开始感觉到了。
不对劲。
很不对劲。
(这里的路标……)
她又转过一个街角,带着那个少年冲进另一条巷子。
月光下,墙上贴着褪色的广告,写着“平成8年夏季祭典”。
平成8年。
1996年。
六年前的路标。
(该死。)
赤木律子咬紧牙关。
她白天在镇上闲逛的时候,确实记住了很多路线,但她忘记考虑一件事。
这个小巷太老了,很多路标都是多年前留下的,有些小路可能早就被堵死或者改道了。
更糟糕的是……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心跳太快了。
腿开始发软。
赤木律子平时不怎么运动。
她的强项是头脑,不是体力。
在学校的体育课上,她永远是那个跑最后的人。
母亲从来不在意这个,因为“赤木家的人不需要体力,需要的是头脑”。
但现在,她的头脑再好也没用。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粗鲁的叫骂。
“臭丫头跑不掉了!”
“看老子今天不好好教训你!”
碇真嗣拉着她的手腕:“这边!”
赤木律子被拉着转向另一条岔路,她的大脑在高速运转。
当前成功逃脱概率:32%。
不够。
远远不够。
需要新的变量。
她的目光扫过巷子深处,一辆摩托车停在那里。
“喂——”碇真嗣还没说完。
赤木律子已经冲了过去,像一个终于找到了实验器材的研究者。
她跨上摩托车,手指摸索着钥匙,幸运地,钥匙还插在上面。
这个粗心的车主,成为了她计算中的“正向偏差”。
“初速度V0……”她嘴里开始嘟囔,完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假设坡度角θ约15度,地面摩擦系数μ取0.6,车辆质量加人体质量总和约……”
碇真嗣看着她,一种荒诞的既视感涌上心头。
“忽略空气阻力,考虑动量守恒……”
“理论上可以构成一个临时抛物线轨迹,如果角度和速度控制得当的话。”
她猛地回头:“上来!验证计算的时候到了!”
“等等,你该不会是想——”
赤木律子转动钥匙,拧油门。
引擎发出一声被惊醒的咆哮。
摩托车的前轮抬起。
但这不是特技表演里那种。
而是一只被强行拖离地面,极度不情愿,充满愤怒的倔强骡子。
前轮离地大约……
非常慷慨地估算是三十厘米。
然后整个车身开始剧烈晃动。
像喝醉了酒。
最前面的黄毛看到这一幕,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一辆摩托车。
竖着。
朝他冲过来。
“卧槽!”
车头几乎是含情脉脉地,亲吻了他的胸口。
不快。
但很坚定。
“呃啊啊啊——!”
黄毛整个人向后仰倒。
其他几个混混慌乱地躲避,像被一颗奇形怪状的保龄球击中的球瓶,东倒西歪。
一个人试图跳到一边,踩到了同伴的脚。
另一个人转身想跑,撞在了墙上。
整个场面陷入一种滑稽的混乱。
碇真嗣在摩托车竖起的第一秒就反应过来了。
他一把拉住赤木律子,在车身开始失控之前,带着她从车上离开。
两个人落地。
一个踉跄,但站稳了。
赤木律子口袋里的SDAT在剧烈运动中弹了出来,在地上翻滚,啪嗒一声,塑料外壳碎裂,磁带舱盖弹开,磁带从里面滚出来。
摩托车失去平衡,轰然倒地,车身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油漆被刮花。
后视镜断了一个。
引擎还在空转,发出不甘心的轰鸣。
一切归于寂静。
只剩下混混们的呻吟。
赤木律子盯着倒地的摩托车和横七竖八的人。
她的脸上没有惊吓。
没有庆幸。
只有近乎偏执的懊恼。
“啧……”她皱起眉,食指抵着下巴,像在审视一份不及格的实验报告,“忽略了实际路面摩擦系数,还有油门控制的非线性响应特征。”
她的语气越来越快:
“还有配重分布的动态变化,以及操作者技术参数的严重缺失。”
“关键数据采集不足,导致模型误差超过可接受范围。”
碇真嗣转头看着她。
“……你的物理老师,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他教出了一个敢于用生命验证牛顿第二定律的学生。”
“而且还是在缺乏安全措施和基础驾驶技能的情况下。”
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真是令人敬佩的科学精神。”
赤木律子完全无视了这段充满讽刺的评价。
她转过头,眼神里甚至带着不服气:
“主要是工具太差。”
“这种两冲程引擎,动力输出曲线就不稳定,悬挂系统更是完全不适合做高机动动作。”
“如果给我一台性能合格的载具。”
她抬起下巴:
“配备电子稳定系统和可调悬挂。”
“计算结果的实际误差不会超过10%。”
碇真嗣看着她,眼神中的情绪复杂得难以形容。
“我们刚才的剧本。”
“你写的是《E.T.》里自行车飞跃月亮。”
“浪漫,唯美,充满奇迹。”
“但实际拍出来的。”
“是《歪心狼与BB鸟》。”
“‘试图用自制飞行器追赶BB鸟,结果撞上悬崖’。”
“你说谁是歪心狼?!”
赤木律子瞬间炸毛:
“我的理论模型完全正确!”
“失败纯粹是因为硬件条件不足和操作经验缺失!”
“这是工程实现的问题,不是理论设计的问题!”
“谁计划用摩托车飞跃防线。”
碇真嗣毫不客气地回敬:
“谁就是歪心狼。”
“这是战术决策!”
“这是送死行为!”
“是临场应变!”
“是自杀!”
两个人对视着,空气中似乎有火花在迸发。
就在这时。
“喂!”
一个充满愤怒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黄毛从地上爬起来,脸色涨红,一只手捂着被摩托车“亲吻”过的胸口,另一只手抓起地上半块砖头。
他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你们两个……”
“他妈的是不是以为老子不存在啊?!”
“当着老子的面!”
“演什么爱情喜剧?!”
“还TM的吵架吵得这么起劲?!”
“当老子是空气吗?!”
他举起砖头,朝离他更近的赤木律子冲过来。
赤木律子迅速蹲下,抓起地上的啤酒瓶。
扔。
动作一气呵成。
黄毛看到飞来的瓶子,本能地侧身一闪。
然后他躲开的这一闪,让他踩到了被摩托车掀起的碎石。
打滑。
身体失衡。
手臂本能地挥动,试图保持平衡。
但砖头的重量反而加剧了失衡。
就在这破绽中。
碇真嗣动了。
如同一道影子,贴着地面滑入黄毛的防御圈。
右手扣住黄毛持砖的手腕,四指扣住尺骨一转。
“啊!”
黄毛发出惨叫,砖头脱手。
还没落地,碇真嗣的手肘已经撞在了他的胸口上。
最后,他侧身,拧腰,一记鞭腿扫向黄毛的头部。
砰。
黄毛整个人横着飞出去,撞在旁边的垃圾桶上,桶盖掉下来,扣在他头上。
彻底没了声响。
整个过程不超过两秒。
赤木律子看着倒下的黄毛,眼睛眯起来。
“虽然效率很高。”
她开口,语气冷静得像在做课题汇报:
“但在敌众我寡、环境复杂的情况下,你用的近身连续攻击太激进了。”
“这里面至少有5.2%的风险,比如对方带了隐藏武器,或者他的同伴突然干扰,都会让攻击失败。”
“从决策树的角度分析。”
“最优解应该是:成功破坏他的攻击意图后,立刻创造距离,转移到更有利的位置。”
“而不是贪图一次性解决,非要进入持续接触状态。”
碇真嗣甩了甩手,活动了一下手腕。
回头看她。
“多谢你的战术建议,‘指挥官’阁下。”
“不过在你计算出那完美的风险概率之前。”
他的目光转向剩下几个混混。
“我这边的‘物理超度仪式’就要开始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调侃:
“还有。”
“下次做‘抛物线飞跃实验’之前。”
“记得先把‘操作者技能等级’这个关键变量,考虑进你的微分方程。”
“比如先问问你的‘实验载具’。”
“它同不同意参与这场生死时速版的物理验证。”
赤木律子的脸瞬间红了。
她深吸一口气,用更冷、更快、更充满攻击性的语气反击:
“至少我的理论模型在数学上是自洽的!”
“推导过程严谨!”
“边界条件清晰!”
“不像某些人!”
“只会依赖原始,纯粹建立在经验主义基础上的肌肉记忆!”
“和、和……”
她像是在搜索最具杀伤力的词汇:
“和缺乏理论支撑,野蛮动物性的动能输出!”
“简直就是……就是类人猿的本能反应!”
碇真嗣看着她的脸。
看着她那双在月光下闪着倔强光芒的眼睛。
他突然笑了。
很轻。
但很真实。
“类人猿。”
他重复这个词:
“很贴切的生物学分类。”
“确实。”
“我的战斗方式更接近黑猩猩。”
“但至少黑猩猩不会骑着摩托车撞墙。”
“我没撞墙!是撞人!而且成功了!”
“成功把自己也摔下来了。”
“那是撤离!”
“那是摔倒!”
剩下的几个混混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们对视一眼。
愤怒盖过了恐惧。
“妈的!”
其中一个从怀里掏出匕首:
“这两个神经病!”
“废了那个男的!当着他的面上那个婊子!”
混混们一起冲上来。
碇真嗣停止了和赤木律子的“学术讨论”。
他往前走了一步。
很轻。
但气场完全变了。
就像一台切换了模式的机器。
第一个冲上来的混混挥着刀。
侧身闪避,同时他的手抓住对方的手腕,顺着对方的力量方向一带。
混混自己的冲力加上这一“带”,让他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前扑。
碇真嗣的膝盖恰好在那里等着。
砰。
顶在腹部。
混混发出一声闷响。
第二个人从侧面冲来。
碇真嗣没有看他,但身体已经做出反应,向后退半步,让对方的拳头打空,然后手像鞭子一样甩出去,击中对方的下巴。
清脆的撞击声。
第三个、第四个。
赤木律子站在原地。
她本来想帮忙。
抓起了地上的一根水管。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
她的眼睛盯着碇真嗣的每一个动作。
(发力点不在常规的肩部和腰部,而是从脚底开始,逐级传递。)
(地面反作用力的完美利用。)
(桡神经沟、肋骨下缘、膝关节外侧副韧带……)
(他在主动利用对方的动能。)
(每一次“防守”都同时完成了“进攻”。)
(反作用力、杠杆原理、动量守恒,全都在他的身体里得到了完美的诠释。)
(就像……就像一份活的物理学教材。)
(他到底……受过什么样的训练?)
(不,这不是训练出来的……是实战?生死之间,无数次的实战?)
她的心跳莫名加速。
不是恐惧。
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就像一个数学家,突然看到了一道完美的证明。
就像一个工程师,突然看到了一台精密的机器在运转。
那种美。
暴力的美。
效率的美。
十五秒后。
混混们全倒在地上。
寂静降临。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碇真嗣站在中间,连呼吸都没乱。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
活动了一下手指。
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面无表情地开始“清扫”。
赤木律子看着他的背影。
看着他蹲下。
从混混们的口袋里搜出钱包。
抽出现金。
动作熟练得可怕。
就像做过无数次。
然后他抽出一个混混的皮带。
开始把人捆起来。
手法专业。
最后,他掏出手机。
“喂,我三丁目的小巷里,有几个人打架受伤了。”
“需要警察和救护车。”
“不,我只是路过的。”
挂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赤木律子的大脑在疯狂运转。
(这个人……绝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从战斗到清扫,每一步都太熟练了。)
(他到底……)
碇真嗣站起来,走向她。
手里拿着一叠钞票。
在月光下清点。
然后抽出一部分,递给她。
赤木律子看着他手里的钱,愣住了。
“这是……?”
碇真嗣用指了指地上那个已经碎裂的SDAT。
“你的随声听。”
“赔偿。”
他的目光在SDAT的残骸上停留了一瞬间。
(我卖掉的那台,没想到还能见到…)
(磁带还是那盘磁带吗?……)
(命运真是……)
细微的波澜在心底泛起。
但立刻被压下。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将钱递得更近了一些。
赤木律子的大脑短暂地宕机了。
(用抢来的钱赔偿被摔坏的东西?)
(这是什么逻辑?荒谬……)
(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他们追我,摔坏了我的东西;他从他们那里拿钱,赔偿给我。)
(等价交换,高效,公平,甚至……合理?)
她伸手接过钱。
手指触碰的瞬间,一种奇特的感觉涌上心头。
就像她也成为了这场“犯罪”的共犯。
不。
不是犯罪。
是……
某种更复杂的东西。
私刑?
正义?
还是……
只是效率?
她低头看了看碎掉的SDAT。
屏幕彻底黑了。
那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之一。
不是因为它值钱,而是因为……因为那是她唯一的避难所。
当母亲忙碌的时候,当周围的人用那种眼神看她的时候,她可以戴上耳机,让音乐把世界隔绝在外。
现在它碎了。
“我的车!”
一个愤怒的声音突然响起。
一个穿着皮夹克的中年男人从旁边的711里冲出来。
他冲到那辆倒在地上的摩托车前。
看着扭曲的后视镜。
看着刮花的油漆。
看着凹陷的油箱。
“我的铃木RG!”
“才骑了三天!”
“三天啊!”
“连磨合期都还没过!”
“哪个天杀的!!!”
他的眼睛扫向周围,看到了地上的混混,看到了站着的碇真嗣和律子。
“是你们这些混蛋干的?!”
碇真嗣就像早就预料到这一幕。
他从刚才搜刮来的那叠现金中,点出明显远超修车费的数额,然后走到车主面前。
车主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少年,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但碇真嗣只是直接把钱塞到车主手里。
“这是修车费和惊吓补偿。”
“如果觉得不够。”
他用下巴指了指地上被捆成一团的混混们:
“可以跟他们要。”
车主低头看着手里厚实的钞票。
在月光下数了数。
十张万元大钞。
十万日元。
修理费最多三四万。
也就是说……
他不但能修好车。
还能赚一笔。
但……
“你……你们到底……”
他看看钱,又看看地上的混混。
碇真嗣补充道:
“警察马上就到。”
“你可以选择在这里等他们来做笔录,讲述整个事件的经过,包括你的车是怎么被弄坏的、谁弄坏的、为什么会被弄坏。”
“然后在警局待到天亮。”
“或者,现在回去,睡个回笼觉,明天带着这笔钱去修车。”
“就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车主看着他。
看着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
看着他平静得不符合年龄的眼神。
看着他身后那个看起来也很奇怪的女孩。
再看看地上那些明显不是好人的混混。
最后,他看着手里的钱。
理性战胜了好奇心和正义感。
或者说。
在这个时代。
麻烦的成本远大于实惠的诱惑。
“算了……”
他嘟囔着:
“倒霉……”
“真他妈倒霉……”
他推着他受伤的爱车离开。
赤木律子一直在旁观。
她看着碇真嗣处理这一切。
(从战斗到清扫,从搜刮到赔偿,从报警到……用金钱消除麻烦。)
(不,不是买通,是用金钱消除物质损失,用混混和警察作为威慑,消除对方追究的意愿。)
(精准,高效,直击要害。)
(他处理人际冲突的方式,和他打架一样。)
赤木律子盯着他的背影。
她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
“你到底是什么人?”
碇真嗣转过身。
“一个路过的普通高中生。”
“撒谎。”
赤木律子直接打断,语气尖锐:
“防身术不会那么系统。”
“你刚才的每一次攻击,都打在了人体最脆弱的神经节点上,桡神经沟、肋骨下缘、膝关节外侧副韧带。”
“这不是道场能教的,道场教的是制服技巧,不是伤害技巧。”
“而且你太冷静了,就像你做的不是战斗,而是……做作业。”
碇真嗣看着她。
月光照在两人之间。
拉出长长的影子。
“你是谁?”
他反问。
就像在说:你没有资格问我,在你说出你的秘密之前。
赤木律子愣了一下。
然后,她抬起头。
直视他的眼睛。
“赤木律子。”
她报上全名。
清晰。
简洁。
没有多余的修饰。
碇真嗣的眼神闪过波动。
但立刻被压下。
赤木律子捕捉到了。
(他听到我的名字有反应,虽然很短,但确实有。)
(为什么?他认识我?不可能,我从没见过他。)
(那是……他认识我的名字?赤木……是母亲吗?该死……)
“怎么?”
她没有给自己思考的时间,直接开口,语气里带着自嘲和挑衅:
“很意外?还是觉得奇怪?”
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金发:
“因为这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