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坞(十七)(2 / 2)

遍地都是血,血水浸红了雪原,天幕昏暗无光,浓云遮天蔽日,天地间满是幽暗与死气沉沉,她闻到刺鼻的血气,沉闷又压抑。

桑黛看到一人撑着剑立在远处,乌发披散垂下,几缕碎发和着血黏在脸上,身后便是断崖。

他微弯着脊背,不断吐血,身上是深深浅浅的伤痕,阵外是数千手执武器的人。

那些人问他:

“应衡,归墟灵脉当真是你毁掉的吗,苍梧道观是否为你所屠!”

崖边的人微微擡头,桑黛看到他满脸的血,黯淡的眸光。

她低声道:“师父……”

可应衡听不到。

他只是艰难直起身,面对数千追杀的人,他笑了声。

“是我。”

桑黛摇头:“不……不是你!不是你啊!”

数千人震怒:

“若毁归墟,必杀之!”

“罪人,杀了他!”

“他毁掉归墟,杀了他!”

桑黛朝他扑去:“师父!”

杀阵在这时候打开,千万罡风自四面八方朝他斩来。

罡风切割他的身体,他跌下悬崖,像是断翅的残蝶,冷风拥抱着他下坠,径直跌入波涛汹涌的海域。

“师父!!!”

她随着应衡一起跳下去,却并未跌入海域。

她来到了另一处地方,她认得这里。

桑黛看到偌大熟悉的宫殿,她曾经住了几月的地方。

可她曾经住的宫殿是温暖如春、到处都有业火球,如今那宫殿被打穿,原先应该是一张宽大的主榻,如今摆上了一张玄冰榻。

屋内的窗户紧闭,整座宫殿宛如冰窟。

黑袍青年推门进来。

银发披散在脑后,目光淡漠无光。

宽大的衣摆拖在漆黑的砖上,金纹反射出耀眼的光。

桑黛呢喃:“宿玄……”

可小狐貍却并未注意到她,目不转睛拨开珠帘,来到内厅。

那张冰床之上躺了个人。

面色苍白如雪,侧脸安宁清丽,即使早已死去没有生魂在体,尸身却没有半分腐败,除了毫无血丝之外,她俨然就是睡着了的模样。

宿玄站在冰床边看了许久。

他的长睫半垂,周身的清寂与死气几乎快赶上躺在冰床上的那具尸身了。

桑黛无措喊他:“宿玄,宿玄你看看我……”

宿玄恍若未闻。

曾经只要她在宿玄身边,他的目光就会一直在她的身上停留。

如今宿玄根本不看她,也看不见她。

他变为九尾狐跳上了冰床,狐貍爪爪小心翼翼扒着那具尸身的肩膀,将她完全拢在怀里。

九根尾巴包着她的身躯,狐貍脑袋靠在她的肩膀,额上的金色神印暗淡了许多。

小狐貍很安静。

桑黛捂着唇啜泣:“宿玄,你看看我啊……”

小狐貍抱了许久,可怀里的人还是冰冷如雪。

他睁开眼,茫然看了眼怀里的人,像只幼崽一般小心翼翼舔舐她的侧脸,狐貍脑袋拱了拱她的身体。

“黛黛……”

桑黛扑上前:“我在,我在这里呢。”

小狐貍呜咽出声,眼泪顺着眼角落下,将柔软的狐貍毛打湿。

他呜呜咽咽低声痛哭。

“黛黛……”

他一直哭,桑黛也跟着哭。

面前的画面一帧帧流转。

窗外霜雪消融,枯树开了芽,在夏日生长繁茂,秋季落叶满地。

最终,在冬日又变为枯木。

春夏秋冬流转,一年又一年。

宿玄总在白日离开,夜晚披星归来,变成一只小狐貍宿在她身旁。

眼神一日更比一日无光,身上的杀气一日比一日重,心魔折磨着他,杀意与仇恨却也助他的修为日益精进。

桑黛就好像是个外来者,隔着一道看不到的屏障看宿玄痛苦,看他绝望,看一百年的时光过去。

她死去的那一百年,宿玄每日都这般守着她。

他明明喜欢温暖,却为了她的尸身住在冰室当中,整日睡在她的身旁。

只有寒冷才能保持她的尸身不腐。

可他却记得她很怕冷,所以会变成小狐貍守着她,即使根本暖不热她。

他这么矛盾、绝望、痛苦又后悔地过了一百年。

第一百年,某一日,冰床上的尸身化为了白骨。

就好像是那尸身有意识自毁一般,为了不让他再这般折磨自己。

忙碌一天披星归来的宿玄撩开珠帘,看见了冰床上的白骨。

他安静看了许久,一言不发,好像死了一般寂静。

旁观的桑黛一次次想要触碰他,却一次次穿过他。

直到一声轻笑逸散,打碎了沉默。

宿玄笑了出来,他捂住眼睛大笑出声,弯起腰身佝偻脊背,桑黛瞧见他的眼泪一滴滴溅落在地砖之上。

他剧烈咳嗽,吐出了大口的血,殿外的柳离雪冲进来。

孔雀成熟了许多,因为这些年的征战,他也跟着褪去了过往的不着调。

柳离雪看着冰床上的白骨,身上无力,后退几步靠在墙上,眼底一片绝望。

“尊主……”

完了,都完了。

宿玄摔碎了屋里的烛台,指着冰床上的白骨哭着怒吼出声:“你就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活着不愿意看我一眼,死了也不愿意在我身边,我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桑黛,桑黛我欠你什么了!我欠你什么了!”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桑黛!”

桑黛哭出声,上前想要抱住他的腰身:“对不起对不起,宿玄,真的对不起。”

可他听不到,他一遍遍冲那具白骨哭诉。

她也抱不到他。

宿玄哭到吐血不止,发疯般将柳离雪赶出去,却在人都离开之后,安静在屋内坐了一晚,守着床上的那具白骨。

桑黛哭了一晚,看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明明还活着,却好像死了。

当天亮之后,他站起身,换上了一身新衣,取出了一根木簪挽起了及腰的银发。

他站在冰床边看了许久。

随后,宿玄漠然擡手,一把业火将整个主殿烧了个干净,连带着桑黛的尸身化为灰烬。

他转身出了妖殿。

他去了仙界,去了剑宗后山。

他提着一壶酒,在她的忌日那天,死在沈辞玉和天道的手下。

桑黛捂住脸跪在地上。

因为她的尸身毁了,所以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没了一点活着的盼头。

“对不起,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一切都如过眼云烟,出现又消失。

桂花契印再次浮现在她的眼前,光亮依旧耀眼。

她听到空旷的声音穿透虚妄,传到了她的耳中。

“四苦荼毒,归墟覆灭,天级灵根觉醒者,你择的什么道?”

四苦终将侵蚀归墟,四界终将覆灭。

她的道在哪里?

她曾经以为自己的道是护佑仙界,就算为了苍生死去,这是她的责任。

她是天级灵根觉醒者,她生来便应该将苍生放在自己之前。

她为了仙界一味拒绝宿玄,她为了仙界丢掉了自己的命,也丢了宿玄的命。

她愚忠仙界,连应衡的事情都只敢背地里去查。

翎音说,她会被围杀在归墟,被抽去了天级灵根。

翎音还说,即使旧的天命被改变,新的天命依旧要她死去。

可她若是死了,宿玄也活不了,应衡也无人再去寻找,她身边的人都没有一个好结局。

桑黛放下捂脸的手。

她仰起头,看着黑暗中那抹桂花契印。

它告诉了她很多东西,它似乎知道很多很多。

金色的契印渐渐变得虚妄模糊。

她看到一张清俊的脸,白衣翩跹飘逸,乌发用木簪束起。

“黛黛,你长大了。”

那张脸消散。

她又看到另一张脸,黑袍上绣了矜贵的金线,眉目张扬俊美。

“黛黛,我等你回来。”

那道声音问过她很多次。

——天级灵根觉醒者,你择的什么道?

桑黛牵起唇角,微启红唇:“我的道……”

她缓缓站起身,桂花契印隐入额间,强大的归墟灵力在她的经脉中汹涌流转。

“在我身边。”

不是什么仙界,不是什么苍生,不是什么天级灵根觉醒者的责任。

苍生负她,四界终将围杀她。

她曾经听从应衡的话,以为自己的剑就必须成为苍生之盾,她应该为了苍生死去,用性命守护他们。

她和应衡都被这责任压垮。

可也有人曾经告诉她:“桑黛,没有人比你自己重要。”

她和应衡的道都错了。

他们应该先活着,保护爱的人,才能去护更多的人,她不该死,若有人要杀她,她应该拿起剑活下来。

即使最后真的走到被四界围杀的局面,她也要拼死一搏。

若要杀她,她必杀之,无论立场。

桑黛睁开眼,云层中最后一道劫雷酝酿了许久。

她站起身,捡起了竖在身前的知雨剑。

剑柄在手中握着,归墟灵力从她的经脉中流通向整个知雨剑。

剑身上缠绕强大的灵力,幻杀阵早已被天雷劈碎。

桑黛仰头,面上毫无情绪。

云层之后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看她。

“我必须活着,所以——”

天雷在这一刻落下。

桑黛擡剑直指雷电,强大的归墟灵力自天虞石游走在剑身之上。

她劈剑而下,剑光虚化成遮蔽天日的剑影,肃杀的剑影朝粗壮的劫雷劈去。

“我必须杀了你。”

剑光与天雷相撞,那天雷顿在虚空之中,随后莹蓝的剑光陡然溃散,将整道天雷包裹其中。

方才那要杀了桑黛的天雷失了所有杀意,从天砸下缠绕在知雨剑身之上,紫色的雷电噼啪作响。

桑黛单手执剑,凤眸冷淡。

“你的雷,我还给你。”

手腕下压,声势撼天动地,地面寸寸塌陷,十几里外的弟子们齐齐晕厥。

应衡跪在地上呕出大口的血,檀淮艰难支撑防护结界护住他们彼此。

檀淮艰难朝天幕中看去。

浓云之下,一道雷电自地面向上劈斩而去,雷身通体发紫,其中竟然裹挟了莹蓝的剑光,雷声嗡鸣撕破黑暗,一剑劈碎了厚重的云层。

浓云被劈散。

檀淮瞳眸骤缩,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眼也不眨望向远处。

他没看错。

桑黛……

劈了天。

应衡爬起身跳上春影剑:“去找黛黛,去找她。”

檀淮回身之际,应衡早已经消失不见,满地都是碎石瓦砾。

桑黛从地坑中一跃而上。

经脉中灵力汹涌,她的衣服破烂满是血水,头上只有一个九缳簪还完好无损。

知雨剑嗡嗡作响,剑意依旧未散。

桑黛的一颗心很平静。

天幕中那双眼睛还未完全消散,安静看着她。

桑黛握紧了手中的知雨。

“你便等着,有朝一日,我自会亲自劈了你。”

她必须活着 ,她必须用这一柄剑护住自己,护住自己在乎的人,天级灵根觉醒者什么都不是,莫须有的责任于她而言都不及她自己的命重要,她不能为了任何人死去。

她必须活。

她必须戮了这天。

若天道不公,若四界叛她,众生不容她,那她便用这柄剑斩了这世间大道,以杀伐破局。

邪祟她杀得,不公她断得。

天道她也斩得。

当乌云散去,日光穿透黑暗落在桑黛的身上。

她淡然收回眼,正要离开去寻她的小狐貍,却于一片日光中看到了朝她飞身而来的白衣剑修。

他看不见,落地后跌跌撞撞朝她奔来。

桑黛在那一刻眨了眨眼。

以为在做梦。

可身上的疼痛告诉她,这不是梦。

方才还浑身有劲,可见到他的那一刻,好像浑身的力气都没了。

手中的剑掉落在地。

她的呼吸困难。

她僵硬迈开双腿。

一步,两步,三步。

随后越来越快,她飞奔而去,摔倒了又迅速爬起来。

她奔进那人的怀抱,紧紧抱着他,闻到他身上刺鼻的血腥。

方才她一直告诉自己要忍着。

忍住疼痛,忍住绝望,忍住眼泪。

她如今只有自己,她只能靠她自己,没有人在她身后。

可当抱着他的时候,听到他茫然喊了一声:

“黛黛……”

桑黛嚎啕大哭,过去那些年的委屈一泄而出。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