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境(四)(2 / 2)

便是天级灵根觉醒者都没有这么强大的自愈能力,只是呼吸的功夫,他身上的伤竟然都好了?

而且……

桑黛压根看不出他的修为。

并且他方才跟她打架,分明留了手没有用全力,更像是来逗逗她一样。

明明做局要杀她,却又没有真的下死手,反而像招猫逗狗一般在戏弄她。

他居高临下看她,目光投向远处,薄唇翕动。

“啊,看来今日还真是杀不了你,那就改日再杀啦,真没意思呢。”

云里雾里的一句话,尾音有些俏皮,桑黛一阵恶寒。

她注意到,虚空之中裂开了一道细缝,那缝隙越来越大,像是一双晦暗的眼睛般望着她,桑黛看到裂缝的另一边……

是个城门。

牌匾上挂着——

玲珑坞。

“桑黛,我在这里等你哦。”

桑黛召出长芒便要去抓他,可比长芒更快的是轰然雷声。

明明没有乌云,可却突然出现一道天雷!

那天雷分明是被人招来的,直直朝她砸下来,桑黛刚要拔剑结盾应付天雷之时,游隼上的人影勾唇一笑,身子后仰跌进了裂缝之中。

裂缝转瞬间关闭,桑黛还未来得及结出剑盾,那天雷已经到了跟前,凭空出现,速度极快。

可下一秒——

要砸死桑黛的天雷却被另一人的灵盾拦下。

天雷砸到灵盾之上停顿一瞬,随后轰然四散,灵盾随后也跟着破碎。

桑黛的腰身被揽住,一人将她抱在怀里。

她闻到清淡的草木香,可更浓重的,是他的血气。

大雪落在两人周围,桑黛的手在抖,知雨剑坠落在地。

她茫然伸出手去摸宿玄的脊背,触碰到一阵黏腻。

她甚至还摸到了凸起……

那是宿玄露在外面的骨头。

桑黛擡起手,满手的血。

身前抱着她的人闷声咳嗽,每咳一声都吐出大片的血,黑袍破破烂烂。

她之前与宿玄打架都没将他打成这般过,桑黛能摸到他浑身的骨头断了个七七八八,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生生碾碎的,连站都站不住,其实全靠她的力气撑着他。

“宿……宿玄……”

声音惶恐不安,甚至听出了些哽咽。

宿玄想开口,可一开口就是满嘴的血,一阵阵的血水吐在桑黛身上,将她的披风都弄上了血水。

他连擡手擦血的力气都没。

小狐貍贴了贴她的耳朵,确定她身上没有伤,艰难蹭了蹭她的侧脸安抚她的情绪。

放下心后,最后一丝力气也没了。

桑黛身上一沉,面前的人已经轰然朝她砸下。

她急忙撑住宿玄的身子,跪坐在地上,宿玄侧躺在她的膝上。

桑黛终于看到了他身上的伤。

一根根断裂的骨头扎破皮肤,白花花的骨连着血水,她的手上都是血。

桑黛手忙脚乱,再不想去管那什么黑衣人,也不想去管消失的天欲雪。她磕磕巴巴无措道:“宿,宿玄,宿玄我帮你,我帮你,你不会死,不会死的。”

说话已经凌乱,桑黛点住他的xue位,用灵力吊住他的神魂,将乾坤袋中的丹药全部倒了出来,一股脑便要往宿玄的唇中塞。

他昏迷根本咽不下去,她越来越慌,抖着手倒进自己的嘴里,咬碎了捏着他的下颌撬开紧闭的齿关,用舌尖给他喂过去,再用灵力催进。

她尝到了宿玄的血。

桑黛从来没觉得血是如此的可怕。

她一颗接着一颗丹药喂,长芒在一边嘤嘤啼哭,知雨剑撑起剑盾挡住雪花。

青梧不知所踪。

桑黛忽然抱着他哭,眼泪断线般砸下。

师父不见,她只剩宿玄了,她就剩下这么一个还在身边的人了。

桑黛连抱他都不敢用力,擡手就能碰到他断裂的骨头。

万里大雪之中,剑修低声啜泣,给他边渡灵力边喂丹药,哭声逐渐变大,红唇和下颌上都是宿玄的血。

檀淮被青梧剑引来的时候,刚落地便愣了。

何时见过桑黛哭成这个样子,又何时见过宿玄濒死的时候?

剑修几乎在嚎哭,身边散了许多瓷瓶,那些都是她喂进去的灵丹。

灵力不要命般往膝上的人经脉中送去,而不久前还好好的人,此刻身上露出的都是白花花的骨刺。

檀淮一眼就能看出那是被什么东西压碎的。

青梧推着他往前走,用力很大。

桑黛看见了檀淮,被眼泪迷花的眼睛看过来。

“檀淮,檀淮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檀淮几乎是扑过去的。

他努力呼气让自己稳住心,如今桑黛不淡然,在场能思考的只有他一个。

不知道宿玄被什么给伤成这样,一个大乘境妖修竟然被碾碎了三分之二的骨头,檀淮的手也开始抖。

“桑大小姐,你,你别慌,天,天级灵根觉醒者没这么容易死,他,他只是伤重,但死不了。”

檀淮说话也磕巴起来,取出乾坤袋中的一颗果实,慌乱递给桑黛:“这是我师父给的……龙参果,你喂给妖王吃。”

龙参果,生在禅宗地界,靠吸收佛经灵力生长,普天之下也就檀淮手里还有两颗,是疗伤的好东西。

桑黛急忙接过塞进嘴里,咬碎后捏开宿玄的下颌,红唇复上去将果实喂过去。

她的眼泪砸在宿玄的脸上,冲刷了他的血水。

金光在宿玄的周身围绕,沿着露出的白骨缓缓往里侵进,他的伤口中不再流血。

檀淮盘腿坐下默念佛经,不多时,桑黛怀中的青年便成了个小狐貍,瞧着只有幼崽般大小。

但一身银色毛发都染了血,裸露的骨头还未愈合。

檀淮小心用袈裟包住小狐貍,看了眼无声落泪的剑修。

“那个……桑大小姐,你别哭。”

桑黛捂住眼睛,声音沙哑:“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就剩他了,我就只有他了……”

檀淮不知道该说什么。

桑黛强迫自己压下眼泪,站起身将小狐貍抱在怀里,小心避开他露出的骨刺。

袈裟上的经文在吊着他的命。

她哑声道谢:“多谢檀淮大师。”

檀淮讷讷应下:“应该的……你曾经在战场上救过我几次呢……”

“我先带他出去,这里不能久留。”

“好好……我们一起出去。”

檀淮走在桑黛的身后,看着前面那纤细的女子,默默叹了口气。

情之一字,当真难懂。

没想到曾经修真界出了名的宿敌,最后竟然变成了这样。

两个最强大的人,将彼此变成了自己的软肋。

***

春秋楼中。

秋成蹊站在门口走来走去,端着药上来的柳离雪眼角一抽。

“你干啥呢,在我们家尊主房门口鬼鬼祟祟。”

在宿玄去雪境之前便给柳离雪传了信,让他带兵在雪境外候着,彼时他们还以为这次能截到那幕后真凶呢,结果没等到宿玄喊他们进去打架的消息,反而等到了连骨头都碎了的小狐貍。

柳离雪都快吓死了,哆哆嗦嗦给宿玄把脉疗伤接骨。

妖界离这里太远,宿玄如今伤势未好,他们不敢舟车劳顿,只能在春秋楼中住下。

整个十七层被秋成蹊清空,布下了结界,春秋楼中无人敢来打扰他们。

秋成蹊道:“我担心姐姐啊,她好几天都没睡觉了。”

柳离雪微笑:“这位兄台,你的担心实在多余,她是天级灵根觉醒者,几日未睡不是什么大事,桑姑娘当时被我家尊主从战场上抱回来,我家尊主一月未合眼也没死啊。”

秋成蹊挠了挠头,叹气:“好像是。”

柳离雪白了眼这位自家尊主的情敌,一手端着药,一手轻轻敲了敲房门。

“桑姑娘,我来送药。”

房门被打开,秋成蹊终于瞧见了许久未见的桑黛。

面色还算好,瞧着不像之前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桑黛接过药:“多谢柳公子。”

她朝秋成蹊点了点头:“秋公子也担心了,早些休息吧。”

秋成蹊尴尬笑笑。

房门被关上,桑黛托着药放到桌上。

药是刚熬好的,有些烫,她照例催出灵力将汤药一点点冷凉。

轩窗半开,外面如今正是落日,晚霞很红,大漠之上,落日浑圆。

桑黛轻轻叹气,可惜宿玄看不到。

已经五天了,他身上碎的骨头好了大半,毕竟是天级灵根觉醒者,金丹也还在,可以自行调动灵力帮他修复伤痕,受的伤也都是皮肉上的伤,加上檀淮的那颗龙参果,其实除了还需养一段时间外,已无性命之忧。

可她总提着心,每天都要去探好几次他的鼻息,生怕一不留神就死了。

只有察觉到他微弱的呼吸时候,一颗心才能安静一些。

汤药已经被吹凉,桑黛端着药准备回身去喂他,刚一转身,撞上坚硬的胸膛。

她方才分神压根没注意戒备,吓得低呼一声,手上的汤药险些掉在地上,被一只修长的手接住。

汤药撒了大半在他的手上,虽然不烫,但褐色的药水挂在冷白的手上也有些狼狈。

宿玄嗔道:“桑大小姐好生心狠,连药都不让本尊喝。”

可话是这样说的,却没有一丝生气的样子。

宿玄将碗放在桌上,用灵力将手清理干净,这才有机会去看面前的剑修。

小脸气色不太好,眼下的乌青有些明显。

他当时晕倒之时,似乎听到了一声哭腔。

想来是某人哭了。

桑黛的眼睛在他的面前红了。

宿玄看得心疼,掐着剑修的腰把她提起放在桌上,这样两人的视线便能平视。

“怎么了,担心我死了?”

桑黛闷闷点头:“嗯。”

宿玄被她逗笑。

剑修当真是可爱,一点谎话都不会说,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他捏了捏她的脸:“你哭了吗?”

“……嗯。”

“哭了几次?”

“……两次。”

一次是在雪渊,一次是刚回来春秋楼那晚。

柳离雪为他接骨,桑黛看着那一根根断裂的骨头,足足有百余根,她捂着眼睛哭了小半夜。

宿玄唇角的笑淡了淡,眼底的情绪复杂。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傻不傻?”

他可以为桑黛做任何事情,但不希望她因此愧疚,也不希望她因为他亏待自己。

桑黛伸手去摸他的肩膀,她记得宿玄的肩胛骨也碎了。

“还疼吗?”

“不疼。”

“你骗我。”

“没骗你,不疼的。”

宿玄握住她的手贴了贴脸颊,轻声哄:“真不疼,本尊当时眉头都没皱一下,那只死鸟连魂魄都险些被本尊打碎。”

桑黛低头,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抱歉,我总是让你为我受这么多苦。”

宿玄见不得她委屈,任何给她委屈的人他都想锤死,包括他自己。

“黛黛,你听我说,你永远不需要去谴责你自己,从始至终你都没有做过任何错事。”

他伸手扶住桑黛的下颌,将低着头的剑修小脸擡起,与她对视:“这世上没有人比你自己更重要。”

好像不久之前,他也说过这句话。

——桑黛,没有人比你自己重要。

这些人中也包括他。

她与宿玄视线相对。

他的神情平淡又温和。

桑黛又听到了他的心声。

【黛黛,你再哭我也要哭了,我见不得你落泪。】

桑黛忽然笑了,想象不出来某只狐貍和她一起抱头痛哭的模样。

剑修一笑,周围压抑的气氛陡然消散。

宿玄心里那块石头落地,又捏了捏她的小脸。

“如果真的愧疚就对本尊多关心关心,心疼心疼本尊,本尊现在又觉得伤疼了。”

但是不要哭,他最害怕她落泪,好像全世界都给了她委屈。

桑黛却当了真:“真的疼了吗,哪里疼了?”

她心急的时候就顾不得哭了,注意力全在他身上。

宿玄有意哄她,捂着肩膀皱眉:“浑身都疼,这里更疼,嘶。”

桑黛扒开他的领子去看他的肩膀。

肌肉线条流畅的肩胛处,肌肤光滑,那根之前露出来的骨头也早已复位,伤口也被愈合。

可桑黛以为他内伤疼。

“这里很疼吗?”

她的指腹落在他的肩胛处。

柔软的手触碰上硬实的肌肉,宿玄喉结滚动,看着她的眼神逐渐变质。

“……嗯,疼。”

剑修慌乱擡眼:“那我去叫柳公子。”

她急忙便要跳下桌来,双腿忽然被分开,身量高大的青年挤进她的腿间,双臂撑在她的腰身两侧,将她抵在自己的怀中。

“他治不了。”

桑黛又慌了:“柳公子医术精湛,若他治——”

“只有你可以治。”

宿玄打断她的话。

桑黛:“……什么?”

“黛黛,只有你可以治。”

他看着她的眼睛,喉口哑得不行。

【亲亲我,亲亲就不疼了。】

桑黛放在桌上的手悄无声息攥紧了桌边。

宿玄在挣扎,是要顺从自己的心意直接亲下去,还是再等等她?

剑修胆子太小了,但他真的忍了很久。

惦记了一百多年的人,便是在身边呼吸都让他觉得欲壑难平。

可对上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剑修的眼睛很亮很黑,她心思单纯简单,眼睛也是如此,藏不住一点情绪。

比如他现在就能看出来,她有些慌乱。

宿玄侧过头闭眼,额上青筋横跳,沉默了很长时间,想了一遍又一遍。

可最终,还是担心她会害怕。

他心下的斗争终于结束。

算了。

再等等吧。

不能吓到她。

抵在桌上的手刚要收回,他还未来得及直起身子。

怀里的人忽然说了句话。

“宿玄。”

“嗯?”

他下意识应了声,转过头。

柔软的手攀上他的手臂,身前蓝影一晃,清香扑鼻而来。

薄唇被堵住。

她仰起头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