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心不足
大丫这段时间过得并不轻松, 每天都很忙很忙,心里压力也大。
一开始那个月她还觉得挺踏实的,周东海虽然脾气不算好, 却从没骂过她, 更没打过。
李金燕挑剔苛刻,见不得她闲着, 更见不得她多吃, 却也没有像亲娘那样咒骂毒打过。
她所求很低,不需要对她甜言蜜语, 只要不咒骂、不毒打、不毒蛇一样盯着她祸祸就挺好。
她只需要吃七分饱, 她可以从天不亮忙到天漆黑, 她毫无怨言。
她把周家所有窗户、桌椅、炊具、餐具都擦洗得干净整洁, 每个角落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即便是尿桶也没有丁点异味儿。
家里所有人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
每天趁着大人上班, 周小杰弟弟妹妹去上学的时间她就跑去街道糊火柴盒。
人家火柴厂的职工家属糊一百个能赚一毛钱, 她们这种街道帮扶的贫困者只有六分。
即便这样也是特殊帮扶, 其他人想接都接不到呢。
糊火柴盒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要会打浆糊, 不能起泡、不能太稠, 还得先折纸再一步步粘起来,要够牢固还不能太磨叽。
每天以糊火柴盒为主业的妇女, 即便不需要洗衣做饭顶天也就能糊两千个,一般人一天一千来个。
而她这种需要做饭做家务的, 一天顶多三四百个。
主要是街道办也没那么多活儿给他们,每个人能分到的数量有限。
她也是因为被亲娘当街毒打街道同情才得的这个机会。
她一天差不多能分三百个, 赚一毛八分钱。
她说上交李金燕九分,但是李金燕不同意, 要一毛二。
大丫不乐意又不敢直接说不,只能低着头咬着唇用沉默反抗。
李金燕没管她的反抗,直接去街道办跟负责结算工钱的干事说了,大丫是她儿媳妇,在她家吃喝呢,她以后还得给两人举办婚礼,都要花钱,继子和媳妇赚钱理应交给她。
大丫如果赚一毛八,她就应该分一毛二。
街道办也是息事宁人,不想闹腾,自然就答应了。
即便如此,第一个月结算工钱的时候李金燕拿走三块六之后还想要剩下的一块八。
话里话外都让大丫不要乱花钱,女孩子拿着钱不安全,等等。
大丫怎么可能乱花钱?
她长这么大就没乱花过一分钱,她要攒钱,她要为了搬出去努力。
李金燕又隔三差五试探她,让她给弟弟妹妹买点礼物,小弟周才长大知道美了想买双回力球鞋,小妹周娇也想用钢笔。
她让大丫不要乱花钱,攒着给弟弟妹妹买礼物。
大丫只是苦笑。
那钱她都没敢领出来放在屋里,因为周才和周娇都会翻她的东西,找她的钱在哪里。
她的钱一直留在街道办,请妇女主任和一位徐干事帮她攒着,回头一起支取,还请徐干事千万不要让李金燕拿走。
徐干事也知道她的难处,同情她,自然答应。
后来李金燕果然问过,但是街道办的人说大丫把钱领走了,李金燕也没辙,她也不敢在街道办闹腾,也怕人家戳她脊梁骨说压榨大丫的钱。
但也忍不住给大丫甩脸子。
她晚上还跟周东海抱怨,“小杰在砖窑厂做工,一个月到底多少钱?咋一次也没汇钱回来?”
周东海在单位做力气活儿,一天到晚累够呛,可没功夫闲聊。
一躺床上就睁不开眼,嘟囔:“他在砖窑厂哪有地方汇钱?总归要过年一堆儿带回来。”
李金燕:“那他肯定也没地方乱花吧?他的钱可是要办婚礼用的,不能让他祸祸了。”
周东海:“他敢,现在有老婆以后还有娃,得指望他养家呢。”
李金燕想了想,砖窑厂在很偏僻的地方,周小杰也不抽烟喝酒,的确没什么好花的,那钱肯定都能攒下来,才稍稍放心。
起初周小杰不干活儿就在家里吃饭,她生气他吃白食,怕他抢自己儿子的家产,虽然也没什么家产,但这家里里外外将来就得是自己儿子的,一丝一毫都不想给周小杰。
现在周小杰赚钱,她又恨不得把他赚的每一分每一厘都拿过来才舒坦。
第二日一早,天还黑着大丫就起来给一家子做早饭,熬粗粮粥饭,顺便贴了二合面饼子。
她只喝粗粮粥,即便周东海让她吃饼子她也不动,免得李金燕生气。
李金燕也起来了,从前都是李金燕早起做饭给孩子男人洗衣服,匆忙吃口早饭就去上班,她那个班儿也是好不容易弄来的,一个月就十五块工资,还不少人抢呢。
现在有大丫承包家务,李金燕轻松很多。
起初那个月,李金燕是非常满意、庆幸、享受的,但是慢慢地她又不满足起来。
她想让大丫把赚来的钱都给她,一分都不要藏私。
她又嫌弃大丫嘴笨,不会说甜蜜话,她想听大丫每天说感激话。
比如亲娘怎么打骂她,对她不好,自己这个婆婆怎么怎么好,不但不打骂她,还给她吃饱等等。
可大丫没说,李金燕就有些不满足。
虽然大丫就吃个七分饱,比她11岁的女儿吃得还少,可她还是忍不住在饭桌上拿眼剜着大丫,盯着大丫的筷子,但凡大丫要夹菜什么的她就一个眼刀子丢过去,吓得大丫赶紧缩回去默默喝粥。
李金燕觉得也奇怪,自己孩子咋吃她都不心疼,还要想办法买好吃的给他们,可周小杰和大丫哪怕吃得再少,她也心疼。
她每天都在算计自己养大丫是不是亏了,只算自己付出的,不看自己得到的。
自己算付出的,总会宽松地多算,显得自己很大方很吃亏,算别人给的就无限压缩,贬低别人的功劳。
“大丫,你领的工钱都花了?”快吃完饭的时候李金燕又问她。
大丫低着头,喝光最后一口粥,又倒点温水涮涮喝干净,摇摇头。
李金燕皱眉,“问你话呢。”
大丫:“没。”
她扭头看看挂钟,慌忙道:“姨,糊火柴盒要迟到了,我先去街道办,你们把碗筷放在水盆里,我晌午回来收拾。”
她起身把碗放在水盆里就匆忙走了。
李金燕拉着脸,“这人,不怪她亲娘打她。”
周东海吧唧吧唧地吃着咸菜,嘴里喝掉最后一口粥,含糊道:“你别太挑,我看丫头挺能干,没有她你能这么轻松吗?”
李金燕的脸拉得更长,“她吃我的饭,干活儿不是应该的?”
周才:“妈,我找了,她的钱不知道藏哪里了。”
周娇也点头,“我也找了,没有。”
周东海一瞪眼,“你们干啥?找你嫂子钱干嘛?想偷呀”
周才和周娇赶紧说才没有呢。
李金燕:“老周,你干嘛呢?俩孩子好好的你凶他们干啥?”
看她要吵架的样子周东海立刻不说话了,他怕女人天天吵吵,为了耳朵清净他也会睁只眼闭只眼,李金燕骂大儿子他不管,儿子要是顶嘴厉害李金燕吵吵他就揍儿子一顿。
可儿媳妇不一样。
怕李金燕吵吵,周东海也赶紧上班去了。
唐圆和封辰就是这时候来的。
周东海是县建筑局盖的大杂院里,一个院子好几户人家,一家两间或者三间屋子。
看到有人找大丫,李金燕很是戒备,盘问半天都不说正事儿。
唐圆烦了,她是看周小杰和大丫的面儿上才对李金燕客气的,如果不是那俩人,她理都不会理这种人的。
看唐圆和封辰不耐烦要走,李金燕才说了火柴厂在街道办那边的临时车间。
“别耽误她干活儿呀。”李金燕还要叮嘱。
如果这俩人能给自家带来好处,她肯定会好好奉承,如果不能,那客气啥?
唐圆和封辰去临时车间的路上叹了口气,“大丫可真苦啊。”
封辰:“但她离开张家是正确的,现在就算苦也比从前担惊受怕好。”
唐圆笑了笑,“是的,所以我们没有帮倒忙。”
封辰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大手握住她的手,“当然没有。”
一个刻薄后娘带给孩子的伤害可能是虐待,不给饭吃,可一个禽兽后爹带给女孩子的伤害是无底的深渊,无法承受。
两人去了临时车间,见门口坐着两个正在糊火柴盒的妇女,她们穿着印有火柴厂字样工作服,唐圆便笑着上前打招呼,问大丫在不在。
那俩妇女擡头看她,见她生得俏丽又有礼貌,笑了笑,手上动作丝毫不停,朝里面喊道:“大丫,有人找。”
喊完又看看唐圆和封辰,总觉得有点面熟。
大丫起初以为是李金燕来要钱,她先偷偷溜到窗边看看,没想到竟然看到封辰那高大的身影,登时高兴起来。
她赶紧快步出来,欢喜道:“圆圆姐,封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唐圆看她戴着套袖,手指上粘着面浆糊,手指侧面生着冻疮,便没拉着她出去而是往屋里靠了靠说话。
她简单说自己来培训,又关心大丫如何。
大丫眉飞色舞,“圆圆姐,我好着呢,现在吃得饱穿得暖,也没人打骂,真的,好着呢!”
她又给唐圆说自己糊火柴盒一天能赚一毛八,说起来眼睛亮亮的,“一个月有五块四呢,街道说最低贫困补助标准是五块一个月,我都过线了呢。”
听她如此说,唐圆也为她高兴。
大丫不想说自己的糟心事让唐圆烦心,她只有被打得活不下去的时候才求救,但凡能活下去就不会麻烦别人。
“圆圆姐,我在两位大嫂的报纸上看到你们啦,你们大队的沼气池也成功了,我可为你们高兴啦!”
发自内心的笑容,让她黄瘦的小脸都明媚起来。
那俩职工听见,忍不住道:“哎呀,我也认出来了,这是唐家村的唐圆和封辰两位同志吧?长得真俊,真有本事!”
第一眼她们就觉得这俩人长得俊,知道是报纸上那俩人,便觉得更俊了几分。
唐圆就笑着和她们聊几句,满足她们的好奇心。
其他妇女不想耽误糊火柴盒,但是也忍不住竖着耳朵听。
那俩妇女本身就因为大丫和报纸上的名人认识而对她多几分关照,比如表面说三百个火柴盒,实际给她四百个,只要她能糊完就能多赚点钱当私房。
现在见到报纸上的真人,自然更加激动。
说话间对大丫就诸多回护,说了李金燕的霸道,“净说好听的,大丫亲娘来找,她还给打回去,说是要护着儿媳妇,实际就是想要钱,恨不得把大丫赚的每一分都抠走。”
唐圆看向大丫头:“你娘还来闹你了?”
大丫犹豫一下,道:“也没怎么闹,我后爹手指头被机器打坏了三个,住了十天院,我娘想让我去照顾妹妹给做饭洗衣服。”
她当然不想去。
然后李金燕知道就给陈菊花撅回去了,俩妇女互相骂得很难听。
据说陈胜利的手指头伤了三个,拇指彻底报废,食指中指断了一截,出院后也不能再重回岗位,只能调岗。
虽然单位给福利,不会降低他的工资,但是简单岗位的工资涨幅自然没有原本的岗位好。
而且他拇指伤了,很多活儿都不能干,即便是简单岗位都无法胜任,去了一个半个月频频出错。
最后单位提出了解决办法,让他回家休息让陈菊花去接班儿。
为了照顾他,单位也没给陈菊花发学徒工的工资,而是照发张胜利的。
如今张胜利在家,但是他不肯洗衣做饭,说自己大男人不会,整天就自怨自艾哭自己变残废了云云,反而还要陈菊花一边上班儿一边回家做饭做家务管孩子,夫妻俩如今整天吵吵,甚至当着小闺女的面儿谩骂撕扯。
张胜利说陈菊花露出了狐貍尾巴,以前对他哈巴狗一样巴结奉承,现在抢了他的工作就嫌弃他碍眼,恨不得让他去死。
陈菊花骂他是个废物软鸡儿,你是断了手指头又不是断了腿没了手瘫在炕上不能自理,还衣服不洗饭不做闺女不接送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死了呢。
他们自己都打破头,自然没余力来骚扰大丫。
毕竟陈菊花有立场来,可她忙着上班儿,张胜利想来却没立场,来就会被人坐实他以前猥亵继女的事儿,所以不敢露面,只能在家里咬牙切齿日夜愤恨。
听完那俩妇女讲述的,唐圆听得连连咋舌。
既震惊于那夫妻俩的反目,也为这俩妇女的八卦能力震撼。
张家住在另外一条街上,你俩都能打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