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从菊花又说到兰花,提起这个文人觉得很有风骨的植物,不免又说到了竹子。
“冬天了,又能吃酸笋老鸭汤了。”一想到这个,顾庆之不免有点饿了。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你饿不饿?咱们吃点什么?秋天原本就该贴些秋膘的,你说呢?”
回答他的是林黛玉轻微的鼾声,人已经睡着了。
顾庆之幽幽叹了口气,“我真是自找的。”
第二天两人再次起晚了,但毕竟不是头一次,就还挺熟练的。
不过这几日事多,到了下午林黛玉又觉得有点头昏脑涨,她便把上回剩的半颗人参养荣丸吃了。
到了晚上还要跟顾庆之道:“原先应该是太闲了,吃这药没用,如今吃了就挺好。”
顾庆之倒没多说什么,原先高考的时候,整天西洋参枸杞泡水的人也不少,吃点这玩意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别太累了,活儿是干不完的,叫他们去做便是。”顾庆之道:“我辛辛苦苦娶你当夫人,可不是为了叫你受累的。”
林黛玉笑得很是开心,“你哪里辛苦了?我怎么没见着?”
“你是不知道师尊当初是怎么说我的。”
两人编排起还在家里闭门思过的林如海来,完全没什么愧疚之心。
毕竟他这说是闭门思过,其实就是放个大假,出来之后依旧是大学士,尤其这个女婿更加不会变。
只是顾庆之睡到半夜,就听见旁边有动静,等他挣扎着醒了过来,就听见枕边人喉咙里含含糊糊的嗯嗯声。
“玉儿?醒醒。”顾庆之拍着她道。
“啊。”一声闷闷的惊呼过后,林黛玉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那药有问题!我以前吃的人参养荣丸,跟皇后娘娘给不一样。”她声音虚弱却又尖利,双手死死抓着顾庆之,脸也埋了进去。
“味道有点不一样……吃那药会热,会烦躁,我方才做了个梦,那药不太对。”林黛玉说得挺混乱,方才在梦里是理清的,只是一醒来,梦里的事情就全忘了。
她越发的着急,“贾家的贵重药材都是王夫人管的,她不喜欢我……她还老说要给我换药,她觉得我吃人参太贵了。她还总说我体弱多病,她——”
林黛玉忽然顿住了,这些全都是她的猜测,完全没有证据,连抱着顾庆之的手也松了。
王夫人……她舅母,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存了害她的心。
还有她外祖母,她知不知道,她看没看出来?
顾庆之伸手过去把她两只手攥在掌心,只觉得她手心出了不少汗,掌心是热的,汗却是凉凉的。
“人参是管制的,什么品级,能有多少参,都是有定数的,尤其贾家后来落魄,哪里有地方找参来?”顾庆之一句一句慢慢说着。
说得虽然不是安慰的话,但是事实 反而更叫人放心。
“贾家以前又能存下多少?我也在贾家待过的,他们家里人人都要用人参,头几日连给我送的鸡汤里都有参,这么吃下去后头肯定都是买的。贾家下人的做事风格,贪去一半都是少的。二十两一根细参,他们只肯出十两,哪里卖得到真的?”
林黛玉轻轻嗯了一声。
“你说贵重药材是王夫人管,她分得出真参假参?下头人糊弄她,她看得出来?”
林黛玉摇了摇头。
顾庆之又拉了被子给人裹上,道:“贾家配药……又是人参这等名贵药材,应该是王太医吧?”
怀里人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做噩梦醒来这一会儿,又在顾庆之怀里趴着,林黛玉情绪已经没有那么激动了。
“也许是我……就是个噩梦。”
“你也睡不着了,还是叫人来问问吧。”顾庆之手从幔帐里伸出去,摸了床边放着的摇铃,叫了守夜的人进来。
“点灯,请卫公公去叫王太医来——他叫什么?”他一边说,一边从枕头下头摸了怀表出来,“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王济仁,六品的御医。”林黛玉小声道,又握了握顾庆之的手,“要么等天亮吧。”
“上回咱们见过他的,他装作完全不认得你的样子,可京里人人都知道你在荣国府住过的,这就是问题。”
林黛玉又道:“可你上回还说这样才正常,他要上来打招呼,便要落个‘给郡主治出体弱多病的名号’,他不上来才是正常。”
“我那是插科打诨逗你开心的。”顾庆之沉声道,他握着林黛玉的手,轻轻捏了捏,“你既然有这样的怀疑,不如找人来问清楚,咱们能问清楚,何必憋在心里?”
林黛玉轻轻嗯了一声,“我……我有点害怕。万一……”
顾庆之抱紧了她,“有我在呢,怕什么?”
透过幔帐透进来的那点光,顾庆之看见她头上也是一圈的汗,身上还在微微发抖。
顾庆之又叫了热水来给她稍微擦擦,穿好衣服又拿了个大氅给她裹好,“我背着你,咱们去前头院子听听王太医是怎么说的。”
林黛玉却摇摇头,“我不想去,你去问他,然后回来告诉我。”
顾庆之的回应很直接,他把人抱起来了,“我说什么你都信?万一后头你觉得我是为了安慰你而骗你呢?”
林黛玉没说话,只双手下意识又搂在他脖子上。
“你也知道,贾家那会儿得不了赏赐的人参,自己出去买那些来路不正的,真假保证不了,至少不是故意的。”
林黛玉又嗯了一声,“那你把我放下来吧,我自己走。”
“皇后娘娘给你的人参养荣丸呢?带上。”
两人到了前头偏厅,不多时,就见卫公公带了人来。
顾庆之没说话,而是一直打量着他。
卫公公倒是神色如常,那王太医却有几分慌张,虽然大晚上被国公派了太监叫来的确值得惊慌,但是他行过礼之后,也不问是谁不舒服,这就又是一个问题。
他是个太医,他知道叫他来不为看病。
顾庆之道:“叫你来也不为别的。原先长明郡主吃的药是你配的?”
王太医哆嗦了一下,犹豫没过三息,就放弃了装傻的念头,“的确是下官配的。”
顾庆之把木匣子往前推了推,“这是宫里的药,你看看跟你当日配的有什么区别?你是多放了什么,还是少放了什么。”
王太医直接就跪了下去,声音之大,叫人怀疑他其实是腿软没控制住自己。
又是三息的犹豫,他再次放弃了说宫里的药材肯定是最好的,许是药性差异的说辞。
王太医垂下头,老老实实道:“是我配的。从前郡主吃的人参养荣丸,里头人参有假的。”
林黛玉一声惊呼捂住了嘴,眼圈也红了。
顾庆之又道:“你说是假的就是假?贾家人都死了不少,下头办事儿的人——倒也不是找不到,谁知道是不是你换了人家的好参从中谋利。”
王太医着急了,道:“国公爷,人参都是宫里赏下来的,贾家从哪里得人参呢?人参用银子可买不来。”
顾庆之嗯了一声,“你继续说。”
王太医道:“贾家的参……一开始十根里头有半根是假的,后来变成两根……再后来大概快一半了。”
开了这个头,也就没什么不好说的了。
“下官家里跟贾家是世交,贾家送来的人参……下官还以为他们有什么深意,这等世家,贾家在京里的名声人尽皆知……下官哪里敢多问呢?”
“每次配药……给的银子都挺多,下官几个儿子都不争气……下官也是无可奈何啊!”
“你这样的人也配当医生?”顾庆之反问道。
王太医似是泄了精气神,进这门他就觉得不好了,再一想国公爷的关系。
不管是进慎刑司还是诏狱,他都扛不住啊!
王太医犹犹豫豫道:“人参本就是进补之物,贾家人吃得好穿得好,又不做什么活计,哪里用进补呢?况且——”
顾庆之打断了他,“人参既然是假的,为何旁人不曾发现,就只有郡主这里的药不好?”
王太医这下不敢说话了。
卫公公冷笑道:“王太医,你做假药,你这太医肯定是做不下去了,具体怎么死,还得看你怎么说。是锦衣卫去抄你家,还是太监去抄你家,能给你家里人留多少东西,全在你一念之间。你是打算好好的说呢?还是皮开肉绽的说呢?”
王太医头上冷汗直下,哆哆嗦嗦道:“贾家的人参有几种用法。比方切了片拿来泡参茶的,炖在汤里的细支,拿来泡酒的整只人参,还有拿来配药的。”
“你分得清真假,这药都是你调的?”
王太医点了点头,闭着眼睛逃避世界。
“参茶……一般来说都是五到十片,老太太年纪大了用十片,剩下主子们都是五片上下。这里头差不多十片里有三四片假的,横竖泡水喝也喝不出来。”
顾庆之冷哼了一声。
“炖汤用的,都是剩下的须支,有真有假,大概一半吧。”
“泡在酒里的参,因为吸了酒会涨开,若是拼接的一眼就能看出来,酒里的参都是真的。”
“配药……”王太医吞了吞口水,“贾家拿人参配的药主要三种,二太太吃的安神定志丸、郡主用的人参养荣丸,还有宝二爷常吃的补中益气汤。”
“补中益气汤里,人参能换成党参,也就无所谓真假了。太太吃的安神定志丸……真正起安神作用的是朱砂和茯神,而且朱砂味道大,多放些也能压住别的味道。这里头人参不是君药,就……大概有六七成真。”
顾庆之敲了敲桌子,王太医哆嗦一下,又道:“至于郡主吃的人参养荣丸……臣那会儿想着郡主年轻还长身体呢,贾家吃的也好,平日里又不做什么,不至于亏损这么多,也就是偶尔吃吃,况且那里头的补药不少。就……大概有一半是真的。”
最后哪几个字说的都快听不清了。
“你也配当大夫!”这句是林黛玉说的。
“你不配当大夫!”顾庆之厉声道:“你说什么偶尔吃吃,她吃了几年的药!”
王太医哆嗦的越发厉害了,“这等人家,就是有什么龌龊事情,下官也只能当不知道啊。贾家还说能走军中的关系,只要下官去做几年军医,回来就能谋个世袭的官儿给儿子,下官也是一时间鬼迷了心窍,是贾家指示的啊!”
王太医磕头磕得棒棒作响。
“人参养荣丸里人参是君药,分量加的不够,最多便是佐药里的肉桂冒头,可能是睡不好觉,但——下官暗示过的,下官说过要不要给郡主换个药方子,小孩子本就性热,天天吃人参要上火,而且补得太过了。可贾家不愿意啊,贾家说他们吃得起,就要用这个。国公,郡主,下官真是被逼无奈啊!”
话说到这儿就差不多了,天也亮了,顾庆之挥挥手,卫公公叫人把王太医拖了出去,后续怎么处理,就是等禀报过皇帝再说了。
不管是从自己的安全,还是从留住国师这个角度来说,皇帝都不可能饶了他。
顾庆之陪着林黛玉坐了一会儿,道:“咱们先去吃饭?”
“你就知道吃饭!”林黛玉拿他撒气,忽然叹了一声,“我想回去躺着。我不想吃饭,你也不许吃。”
顾庆之站起来,又去拉她的手。
这次林黛玉倒是没拒绝了,两人手拉手又回了卧室。
林黛玉没精打采靠在床上,顾庆之又把她往里头挪了挪,靠在了她边上。
“这么看,贾家还真不是故意的。”顾庆之道:“他们全家上下都在吃假参。”
林黛玉嗯了一声。
“宝二爷倒是挺惨的,基本吃不上真参。”
林黛玉噗嗤一声笑了,她往下一躺,期待得看着顾庆之,“我困了,咱们再睡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