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外头,来找王夫人禀告事情的李纨惊得连心都恨不得跳出去。
她们想要把自己卖了?
不能叫她们知道自己听见了!
李纨左右一看,幸亏贾家现在乱了,幸亏贾家奴仆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连赵姨娘都得做些针线,原本只在屋里伺候的金钏儿玉钏儿也都得接些四处跑腿的活儿。
不对……是王夫人要跟元春说体己话,把她们都指示出去了!
李纨飞快退了出来,她还得去,不过要等上片刻。
屋里头,元春这话一说出来,便是片刻的沉默。
王夫人不知道想了什么,再开口的时候语速有点快,她感慨道:“别的不提,就说像你林姑父这样的人,出身家产都不缺,常人一辈子都够不到的地位,续弦也要找个生过儿子的寡妇,唉……”
叹气过后,王夫人应是笑了出来,道:“前头你祖母还笑话林家,就是断子绝孙的命。”
这笑容转得就很没逻辑,这等话题笑出来就更没逻辑了。
元春一边想着自己过于心急了,一边也跟着笑道:“祖母如今也就说说嘴了,叫她好好说吧,咒林家,总比咒咱们好。”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笑声。两人都屏息静气一听,王夫人道:“是金钏儿跟你珠大嫂子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兴许是因为心虚,脸上的笑容都比往常热烈三分。
金钏儿掀了帘子,李纨进来先给王夫人行礼,元春也起来给她行礼。
几人分别坐下,李纨为难道:“这两日饭菜做得慢,主要是前儿那个运菜来的病了,天气又热,菜坏得快了些,就是肉什么的,也得早上现杀现送。”
王夫人笑道:“我还当什么事儿?在哪里买菜在哪里进肉,都是他们外头管事定下来的,与你并不相干,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查明白了就行,不用为难。”
元春也道:“正是。他们外头人的事儿,又与咱们内院女子什么干系?”
李纨轻松的笑了笑,“总归还是……我得把我这边的事儿做好。”
王夫人又笑着夸了她两句,李纨这才起身告辞。
回到自己屋里,李纨的丫鬟素云惊讶道:“奶奶,你背上湿了。”
李纨背手一摸,衣裳是潮的,她这才察觉出来汗津津的浑身粘腻。
“去拿些仁丹来,我头有些晕,怕是中暑了。”李纨一边说,一边扶着素云靠在了榻上。
素云一边去拿了药来,又吩咐小丫鬟去打些热水来给她擦身。
到下午贾兰从私塾回来,就见李纨虚弱的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母亲!”贾兰飞快跑了过去,“您怎么了?”
“无事。”李纨微笑道,“只是下午太阳下头站得久了些,怕是中暑了。”
两人才说了两句话,那边玉钏儿来吩咐道:“太太说奶奶既然是中暑,这两日喝些清粥吧,这样好得快。”
李纨挣扎着表示了感谢。
等玉钏儿离开,贾兰小声道:“母亲,也该请个大夫来看看才是。”
李纨摸了摸他头,扬声道:“素云,去端兰哥儿的饭来,碧月,烧热水去给兰哥儿擦擦。”
贾家如今下人不够用,像李纨这孀居的,原先贾家还兴盛的时候,丫鬟就不多的,就是平日里多给她些银钱,王夫人又看她不大顺眼,削减下人的时候,头一个削减的就是她屋里的人。
李纨这一吩咐,屋里就彻底没人了。
贾兰也知道她有话要说,安静立在床边。
李纨把下午听见的隐秘一说,贾兰眼圈立即红了,“母亲,她们是想逼咱们去死吗?”
“哪里就到死了呢?”李纨笑道:“我想了两个主意,你也帮我参详参详。第一个,你拿了我的书信去大兴县求见县令,我信上只说思念亡父,想要出家为尼,为亡夫守节。这样虽然我才守寡十四年,等我出家也必定是有块贞洁牌坊的,有了这牌坊,就能护住你了。”
别说眉头了,贾兰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不好。若是这么写,是不是还要写贾家不愿意你出家,想好生供养着你?你万般无奈,这才去求了县令?而且将来就算有了牌坊,护住的又哪里是我一个?若是真有了这牌坊,那岂不是连贾家都能护住了?母亲,我不想护住他们。”
“那第二个你也听一听。”李纨又道:“等过两日我养好身子,你去打听县令什么时候坐堂,咱们选了这个日子乔装打扮逃出去贾府,只说贾家要逼我改嫁,求大老爷主持公道。这样破釜沉舟,贾家肯定是回不来了,我想着至少能跟他们分家,将来就是同宗不同族,两不相干。”
而且隔壁东府的族长跟贾家也不对付,分家之后,她这块贞节牌坊还算是族长的功劳,但是跟西府这一大家子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这个好!”一听这个主意,贾兰都笑了出来,他从小就没在贾家人身上感受到什么温暖,府里上下说他性子古怪的又不是一个两个,一听到能脱离贾家,他别提多高兴了。
“那你需得好好读书,纵然咱们这么逃出来,头两年肯定是有些庇佑的,你必须得考中功名,咱们两个才能活下去。”
贾兰用力的点头,“母亲,我一定用功。父亲十四岁就中了秀才,我不比他差的。”
母子两个商量好这个,李纨又叹道:“我以前总想着有了贞节牌坊,能免赋税,能免徭役,咱们两个的日子也好过一些,哪知道贾家这样的人家,对贞节牌坊并不看重,想的都是能跟勋贵拉上关系。”
“有人被贞节牌坊逼死,有人要靠着这个才能活命……”
贾兰严肃道:“等我当了官儿,谁拿贞节牌坊逼死人,我就也逼死他,若是谁要靠这个才能活命,我一定给她请牌坊。”
李纨又摸了摸他的头:“去吃饭吧。”
五月底,皇帝车驾启程,浩浩汤汤拉了好长的车队一路往北,往避暑山庄去了。
顾庆之跟林黛玉一辆车子,距离皇帝车驾还挺近的。
这会儿天气已经很热了,天一亮温度就急剧上升,要等到太阳落下一段时间,才勉强能降下来一些。
不过国师出行嘛,国师怕不怕热无所谓,国师夫人怕热啊。
所以这一路还挺好走的。
太阳不太,上头有云,空气干燥还有风。哪怕是干活的人甚至拉车的马,那也是汗一出来,立即就给吹干了,身上依旧清清爽爽的不难受。
原先要走七天才能到,一是因为路上热,不好走太快,二来是人多,自然也要慢一些。加上晚上又不能歇在野外,真要算起来,一天也就半天时间在赶路。
但现在这两个问题解决了,不过两天就走了一大半的路。
晚上歇在行宫里,皇帝跟皇后笑道:“以后出门是得带上庆之,四哥还说不跟着咱们,说路上不好走,他一个人出门反倒利索。”
皇后给他揭露了真相,道:“我倒是听人说了,只要是长明郡主出家门,天气就没有不好的,陛下再想想?”
皇帝不知道林黛玉什么时候出门,但他知道顾庆之什么时候出门,尤其是有时候出去祭祀,要在京郊过夜的。
这么慢慢回忆起来,皇帝脸色就一言难尽了,他玩笑道:“那咱们以后出门,都带着长明郡主。”
皇后笑了起来。
皇帝是个体贴的皇帝,知道大家出门在外都挺累的,就一个都没叫,大家各吃各的饭。
跟着皇帝出门也不好带着太多人,行宫也有供众人使唤的丫鬟小厮。顾庆之就带了卫公公,再加一个给两人梳头的丫鬟。
别的都好说,穿衣服问题也不大,就是梳头,这个不会是真的不会。
晚上吃过饭,洗漱过后,林黛玉坐在镜子前头,顾庆之给她拆了头发。
林黛玉看着镜子里的人影,笑道:“你拆人头发倒是挺利落的,怎么梳就梳不到一块呢?我都学会给你上冠了。”
顾庆之给她梳着顺滑的长发,抹了稍许发油的头发又黑又亮,带着淡淡的清香,还很顺滑,梳起来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很满足。
“什么叫把发尾藏在里头,什么叫绑住之后翻出来,什么叫钗从这里插进去,往里一别就固定住了。”顾庆之一边叹气一边摇头,“要么咱们出家吧。”
林黛玉笑了起来,把头一昂,“我才不出家呢,你难道舍得你的鸭子?”
她一边说,一边从放首饰的木匣子下头的夹层里取了个挂在扇子上的坠儿,往后一扔落在了顾庆之怀里。
“我给你编的。你扇子上那扇坠儿也旧了。回头叫人看见,还以为我没这个手艺呢。”
顾庆之惊喜的拿着扇坠儿,看一眼手上的东西,再看一眼镜子里的林黛玉。
林黛玉脸上很快红了起来。
“这是原先你绑住我,后来又咬开的那红绳子?”顾庆之一脸笑意,柔情蜜意的问道。
“不是。”林黛玉慌乱的反驳道。
“怎么不是?”顾庆之手从她肩颈绕过去,把扇坠儿放到她眼前,指给她看,“你看这儿还有牙印儿呢。”
林黛玉伸手就要够,被顾庆之身手敏捷的举高高躲开了。
“怎么现在才送我?我还以为师姐不喜欢我了。”
林黛玉冲着镜子里头的人呸了一声,“我害羞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那你现在不害羞了?”
原本是不害羞的,但是被他说着,就又有点害羞了。
“什么害羞不害羞的?”林黛玉佯装镇定道:“总不能叫你蓬头垢面的出去,更加不能叫人看轻我长明郡主。”
只是顾庆之一直嘻嘻笑着,又把那扇坠儿抛来抛去的,着实叫人恼羞。
林黛玉一推梳妆台站了起来,去桌边拿了顾庆之这两日用的扇子,小剪刀一剪,就给原先那扇坠扯下来了,她板着脸,动作麻利把新扇坠绑好,连着扇子一起拍进顾庆之怀里。
“拿去用吧。”
顾庆之打开扇子,扇了两下,又跟林黛玉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娘子给我编了扇坠儿?”
林黛玉绷不住笑了,“我真是自找的!你明儿肯定要出去显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