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林黛玉笑着福了福身子。
“好像又长高了些。”贾母笑道,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妹妹。”贾宝玉好容易等贾母说完话,忙凑了过来,“你这些日子可好?眼见又要冬天了,仔细身子,别又咳嗽了。”
林黛玉脸色都比原先红润了,人看着也结实了,再不是以前那风一吹就恨不得倒地的柔弱模样。
只是看出来归看出来,说却是没人敢说的。
眼见没人说话,又是王熙凤出来打圆场,“长成大姑娘了,瞧这模样,跟我姑妈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贾母笑道:“你哪里见过你姑妈?又来糊弄人。”说完她冲着林黛玉招手,“来我身边,叫我仔细瞧瞧。”
林黛玉缓步到她身边坐下,贾母拉着她的手,叹气道:“跟你母亲越发的像了。”
跟原先不敢说话暗自垂泪不一样,林黛玉大方笑道:“外祖母快别难过了,大好的日子,若是我连累您伤心,以后我还怎么敢来?”
这软钉子就还挺不好吃的,贾母也只能道:“以后多来,我看见你才开心。”
贾宝玉也在贾母另一边坐下,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他闭了闭眼睛,又盯着林黛玉,声音都有些发抖,“妹妹,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吧。”
“宝二爷说什么傻话呢?”林黛玉笑道:“下午安国公就来接我了。”
安国公三个字一出,一个个的全都是倒抽冷气,屋里的温度恨不得都能下降三度。
连王熙凤一时间也有些语塞。
贾府消息不灵通,远离权力圈子许久,有点无知者无畏的架势,但是她们王家不一样,王熙凤是知道安国公这三个字的分量的。
别说王家埋怨她了,就连她自己都后悔,当初怎么就被老太太唬住了,若不是她隐瞒安国公的真正身份,凭她王熙凤的手段,又怎么会拉拢不到人?还平白结怨。
王熙凤再次告诫自己,以后老太太嘴里的话一句都不能信,她吩咐下来的差事,也得掂量着办,省得又被坑。
这时候王夫人开口了,她不喜欢林黛玉,她更是讨厌安国公,前头他们二房折腾成那个样子,宝玉被训斥,老爷病了,下头庶子不肯安分守己,连大房的孤儿寡母都想要骑在宝玉头上起势,不都是因为安国公撺掇的?
“毕竟是外男,也不好总挂在嘴里的。”王夫人神色淡淡的,看似关心的规劝了一句。
林黛玉抿嘴一笑,“他是我父亲收入门墙的弟子,正经拜过师的,比寻常座师又要亲近些,也算是我的兄长了。虽是贾家的外男,却不是我林家的外男。不过我在荣国府借住这几年,的确是不常见二舅母回王家——”
一句话说了一半,她又笑了起来,暗示示得很明显了,王夫人跟王家不亲近,把兄长当外男处来着。
王熙凤不由得叹一句伶牙俐齿,早年她就常有妙语,如今是越发的能说会道了,竟是一点亏都不吃的样子。
看见自家妯娌吃瘪,邢夫人兴奋到恨不得跳起来。
邢夫人笑道:“我常听大老爷讲原先姑娘母亲还未出阁时的故事,今儿见了姑娘才勉强能感受到她三分神韵。”
算是夸完林黛玉,邢夫人又冲王夫人道:“想必你也很是怀念吧?”
怀念?王夫人脸都黑了,邢夫人越发觉得若是能见到这位小姑子,她好歹得行个大礼表示感谢。
不为别的,王夫人如今这幅表情,能叫她至少回味一个月。
说话间几位去看戏台子的姑娘回来了,见屋里气氛沉重,不由得都有点诧异。上前打了招呼之后,就各自坐下,谁都没先开口。
史湘云才被薛宝钗一顿“劝诫”,见了林黛玉不免又想起来,便道:“带了这许多东西,林姐姐这是要搬回来了?怎不在父亲膝下尽孝?”
林黛玉瞧见她张扬的模样,其实是有些羡慕的。
虽然都是寄人篱下,可史湘云比她好多了,单说这性子,但凡她叔叔婶婶苛刻一丁点,她都不会如此的天真乐观,又口无遮拦,还总被薛宝钗利用。
“你宝姐姐没教你?”林黛玉暗示道:“她总说你又去哪个郡王家里做客,又去哪个侯爵家里玩耍,你去别人家里的时候不带身衣服吗?更衣之所以叫更衣,不就因为去一次就要换一次衣服?”
史湘云正要说话,贾母阻止了她,她笑道:“既然人到齐了,我也要倚老卖老了,都送些什么贺礼,也叫我瞧瞧。”
邢夫人正要站起来,王熙凤把她拉住了,“宝兄弟先来?”
邢夫人这才明白,老太太是要看小辈给的东西。
礼物是早就送来贾母屋里的,如今不过是各自展示。
贾宝玉站起来,又看了林黛玉一眼,这才去那边拿了自己送的卷轴,笑着打开道:“这是我写的百寿图,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贾母开心极了,叫丫鬟把这图举在她面前,仔仔细细看了,跟王夫人笑道:“你们总还嫌他不争气,不读书,看看这字写得多好?”
王夫人笑着点头,“更难得的是这份孝心。”
贾母道:“就挂这屋里,来来回回都能看见!”一边说,她一边拿了早就铸好的寿桃样式的银锞子,给了宝玉两个。
鸳鸯叫丫鬟去搬了凳子,亲自上去把原先一副松鹤图摘了下来,又将贾宝玉的百寿图挂了上去。
王熙凤又眼神示意迎春,不过没等张嘴,林黛玉先出声了。
“也看看我送了什么。”
丫鬟把林黛玉带来的寿礼摆在贾母眼前,林黛玉笑道:“两匹织锦,还有一双苏绣的鞋面。我常听外祖母说老家如何如何,专门差人去寻来的。”
王熙凤站起来,凑近两步看了看,笑道:“织得这样精妙?还有这鞋面,我觉得做个屏风也足够了,做鞋面倒是委屈了它。”
林黛玉微笑看着贾母,余光瞧见迎春似乎是松了口气。
前两日贾府送来的请柬,里头还加了一封信,她没给顾庆之看。
信里说了她们要给贾母送些什么,嘱咐林黛玉不要送重复了。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儿,她在贾家住了这许多年,每年给贾母准备寿礼,大家都是这么商量着来的。
问题是离贾母生日也没两天了,送这么一封信来,说的又是她们准备了什么,她不能准备什么。
说没安好心兴许有点过,但是好心肠也是没有的。
以前送贺礼,基本都是女红类的,赶着这时候送来,真要重复了再重新准备也是来不及的,要么就不能送女红了。
不过一看那单子,林黛玉就知道迎春又被排挤了。
只有她的礼不是手工制品,跟别人的比,还显得有些敷衍。
八成还是因为薛宝钗。
自打薛宝钗来了之后,总爱插话抢白人,别人倒也罢了,迎春原本就不多话,被抢白两次就越发的沉默了,更加不说自己想做什么了。
林黛玉这半年原本就没功夫做手工,跟迎春也从来没起过别扭,干脆就从库房里找了些布料当寿礼。
贾母仔细看过,又叹了两句:“工艺越发的精湛了,比我年轻那会儿更上一层楼。”
林黛玉从她手里接过银锞子,又坐了回去。
原本送贺礼的顺序,是贾宝玉先,然后是贾家的三位姑娘,然后是外客:先是薛宝钗跟史湘云,林黛玉是被放在最后一个的。
如今被林黛玉这么一打岔,王熙凤左右看看,干脆先点了薛宝钗的名字,“薛大姑娘送了什么?也叫我们开开眼。”
薛宝钗也站了起来,笑道:“老祖宗请看。”
丫鬟拿了紫檀木的匣子来,紫檀木年份久远,已经有了点点金斑,匣子上头还有螺钿,锁头还是金的,贾母笑道:“光这盒子就够名贵了。”
“古人说买椟还珠,见了宝姐姐这盒子,就知道这词儿是怎么来的了。”
林黛玉说笑道,三春也跟着翘了翘嘴角。
薛宝钗脸上一成不变的笑容,显得很是从容不迫,也就是装没听见。
“这是我亲手打的璎珞,丝线是在佛前供奉过的,别处是些小珍珠小玛瑙,就只有中间这一块,是颗夜明珠,白天看着平平无奇,到夜里有光出来,映衬着一整条璎珞都出彩了。”
夜明珠是非常名贵的,贾母收了这等礼物很是高兴,笑道:“我很是喜欢。别人都得一个银锞子,我给你两个吧。”
薛宝钗客气推辞两下,开心的收下了。
别人倒还罢了,史湘云一直盯着林黛玉,方才薛宝钗送寿礼,她不好打岔,等薛宝钗坐下,她问道:“我方才瞧见林姐姐皱眉头了,可是不高兴?还是喜欢夜明珠?安国公家财万贯,叫他送你一颗不就是了?”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起来。
“这个云丫头,惯会笑话人的。”薛宝钗先把自己摘了个干净,可惜史湘云没听出来。
林黛玉摇了摇头,道:“我不喜欢夜明珠。”她想起顾庆之说过的话。
……别的宝石无所谓,夜明珠可千万别收到屋里,对身子不好的……
顾庆之原本是想说有辐射,可古代也没这说法,最后他说的是这东西以前是神仙的宫灯,后来碎了落在地上变成了夜明珠,没有神仙那个命格,压不住这东西就是招祸。
他不仅跟林黛玉这么说,他跟皇帝也是这么说的。皇帝是个好皇帝,他也想叫皇帝健健康康的多活几年。
不过这话在贾母寿宴上说,怎么听都有点贬低人的意思,林黛玉便斟酌道:“安国公说夜明珠凡人用不了,该慎重些好好收着。”
薛宝钗脸色变了,璎珞能挂脖子上,也能挂在屋里装饰,她送这东西就是想叫贾母天天看着,天天想着她的好,若是“慎重的收起来”,那她还送个什么劲儿?
而且迎春原本送的就是璎珞,她为了不重样,还专门提前说出来堵了她的嘴,怎能叫人破坏?
薛宝钗笑道:“老太太福寿双全,又怎么会是凡人?就是荣国府,也不是寻常的国公啊,你看看你宝兄弟脖子上的那块玉,这也不是凡品。”
林黛玉还想说话,史湘云埋怨道:“该我送寿礼了,你们别总打岔。”
她站在贾母身前,得意洋洋道:“这是我亲手绣的腰带,老祖宗看看喜不喜欢?”
贾母也有意缓和气氛,故意道:“腰带这样短,是嫌弃我吃太多腰粗不成?”
屋里众人都笑了起来,史湘云又埋怨道:“婶婶整日叫我做针线,我手上都起茧子了。”
贾母拉着她的手吹了吹,“也给你两个银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