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秀才看着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粥,嘴唇哆嗦了一下,没说话。
“你看啊,”佟湘玉语重心长说道,“你以前觉得算账空虚,可现在让你干点实在的,你也受不了。这说明啥?说明你不是真空虚,你就是……闲的!”
白展堂凑过来:“就是!饱暖思淫欲,人闲生是非。你那就是书读多了,脑子转不过弯,需要干点体力活平衡一下。”
郭芙蓉:“说白了,就是欠收拾!”
李大嘴:“要不……你先喝口粥?虽然没肉实在,但也能垫吧垫吧。”
吕秀才看着眼前这群人,他们脸上有关切,有戏谑,有疲惫,但唯独没有“空虚”。他们为了一文钱斤斤计较,为了顿饭忙忙碌碌,为了点鸡毛蒜皮吵吵闹闹,活得那么真实,那么……接地气。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磨出水泡的手,又看了看屁股底下那本被浸湿的《存在与虚无》,突然觉得,那些深奥的哲学命题,在真实的疲累和饥饿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端起那碗粥,咕咚咕咚喝了下去。虽然清淡,但胃里有了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抬起头,眼神里少了几分空洞,多了几分迷茫和……委屈。
“我……我还是觉得有点空虚……”
众人绝倒。
“额滴神呀!”佟湘玉拍着额头说道,“这娃没救了!”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了那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无籁之音”。
空虚子,他又来了。
而且,这次他不是一个人。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眼神狂热、穿着各色补丁衣服的男男女女,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乐器”,或者干脆拿着锅碗瓢盆,一起奏响了那毁灭性的交响乐。
“贫艺术家空虚子,携‘放空门’弟子,前来拜会!”空虚子的声音穿透噪音,清晰地传来,“感应到此地有同道之人气息澎湃,特来共襄盛举,举办‘七侠镇首届放空悟道大会’!”
同福客栈众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吕秀才看着门口那群人,看着他们脸上那种熟悉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表情,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水泡和身上的污渍,第一次对那种“空灵”的状态,产生了一丝……生理性的不适。
空虚子一行人,如同蝗虫过境,涌入了同福客栈。
他们无视佟湘玉的阻拦,自顾自地在大堂里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圈。有人开始敲木鱼,有人开始念诵谁也听不懂的经文,还有人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有宇宙的真理。
“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佟湘玉气得浑身发抖说道,“我这里不做你们的生意!”
空虚子缓缓睁开眼,悲悯地看着她:“女施主,嗔怒是心魔。你这客栈,格局还是太小,装不下大道。不如捐出来,作为我‘放空门’的道场,也算是功德无量。”
“我捐你……”佟湘玉差点爆粗口,被白展堂死死拉住。
“掌柜的,冷静,冷静!”白展堂低声道,“这帮人现在人多势众,来者不善,硬碰硬吃亏!”
郭芙蓉可不管那么多,抡起扫帚就要上前:“道场?姑奶奶我先给你们找个坟场!”
“芙蓉!住手!”吕秀才突然出声。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前面,看着空虚子,眼神复杂。
“空虚……大师,”吕秀才的声音有些沙哑,“您所说的道,就是让这些人,不事生产,不思进取,只是坐在这里……放空吗?”
空虚子微笑颔首:“然也。世间万物,皆是负累。工作、家庭、情感,无不是枷锁。唯有摒弃这些,回归本初之‘无’,方能得大自在,大解脱。吕小施主,你已有慧根,昨日一番劳作,是否更觉‘有’之痛苦,‘无’之可贵?”
吕秀才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水泡,又看了看那群眼神空洞的“放空门”弟子,摇了摇头:“劳动是很累,手很痛,腰很酸。但是……但是当我把碗洗干净,把床单搓干净的时候,我心里……是踏实的。我知道我做了什么。可他们呢?”他指向那些门徒说道,“他们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他们的‘空’,里面有什么?”
空虚子眉头微皱:“空就是空,无需有什么。”
“不对!”吕秀才突然提高了声音,这在他身上极为罕见,“如果空就是终极答案,那生命的意义何在?我们活着,就是为了最终变成一团虚无吗?那和这些桌椅板凳,和路边的石头,又有什么区别?”
他越说越激动,几天来的疲惫、困惑、以及被强行“填鸭”后的反弹,在此刻爆发了出来:“您说万法皆空,那您为什么还要建立‘放空门’?为什么还要收徒?为什么还要来这里传播您的‘道’?这本身不就是一种‘有’吗?一种‘执着’吗?”
空虚子的笑容僵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已经被掏空的书生,会突然发出如此犀利的质问。
白展堂趁机煽风点火:“听见没?听见没?秀才说得对啊!你们这又建门派又收徒弟的,一点都不空!比我们还实在呢!”
郭芙蓉也反应过来:“就是!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李大嘴挠着头:“搞了半天,你们也是个饭店?只不过卖的是……西北风?”
佟湘玉立刻抓住了重点:“卖西北风也得交摊位费!在我们地盘上传教,经过我同意了吗?给钱……不对,不能提钱……给……给个说法!”
“放空门”的弟子们出现了一丝骚动,有些人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空虚子脸色沉了下来,他盯着吕秀才:“小施主,你已走入魔道,被‘有’之幻象迷惑了心智。看来,需要让你见识一下,‘空’之力量。”
他站起身,对门徒们说:“布‘大虚空阵’!让这些沉沦苦海的迷途之人,感受一下无我无相之境!”
门徒们立刻行动起来,以一种奇怪的步伐移动,围住了同福客栈众人。他们开始齐声吟唱,那声音混合着各种乐器的噪音,形成一种诡异的力场。
佟湘玉只觉得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白展堂感到内力滞涩,手脚发软。郭芙蓉的扫帚都快拿不稳了。李大嘴直接蹲在地上干呕起来。莫小贝捂着耳朵大叫:“什么鬼声音!难听死啦!”
吕秀才首当其冲,感觉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的思绪、感知都被搅得粉碎,只剩下无尽的混乱和嗡鸣。他抱着头,痛苦地蹲了下去。
“看见了吗?”空虚子的声音在噪音中如同鬼魅,“这就是‘有’的代价!思考带来痛苦,感知带来烦恼!放弃吧,融入这‘空’之中,得享永恒宁静!”
就在同福客栈众人即将被这“大虚空阵”搞得精神崩溃之际——
“呔!何方妖孽,在此作祟!”
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如同惊雷般炸响。
只见邢育森带着燕小六,以及一帮衙役冲了进来。燕小六手里拿着刀,虽然腿肚子在打颤,但还是努力做出威武的样子:“抄、抄、抄家伙!保护七侠镇!”
原来,莫小贝刚才见势不妙,偷偷从后门溜出去找来了救兵。
邢育森指着空虚子:“空虚子!你聚众闹事,宣扬歪理邪说,扰乱社会治安!我现在正式逮捕你!”
空虚子冷笑:“官府?律法?不过是更大的牢笼罢了!我等追求心灵解脱,何罪之有?”
“心灵解脱?”邢育森叉着腰说道,“我看你是胃里空虚!小六!上!”
燕小六鼓起勇气,拔刀上前:“帮……帮……帮哥几个找个饭辙!”
衙役们一拥而上。
然而,那“大虚空阵”的噪音似乎有扰乱心神的作用,衙役们一靠近就感到头晕眼花,阵型大乱。
白展堂强忍着不适,对邢育森喊道:“邢捕头!这阵法邪门!得破了他的音律!”
破音律?
众人面面相觑。在场的人,懂音律的……好像没有。
郭芙蓉一咬牙:“管他呢!比嗓门大是吧?姑奶奶我没怕过谁!”她深吸一口气,运起内力,猛地发出一声长啸:“排——山——倒——海——!!”
这声怒吼,如同虎啸山林,瞬间压过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噪音。
“放空门”弟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浪震得东倒西歪,吟唱和演奏顿时中断。
阵法,破了!
空虚子脸色一变。
白展堂瞅准机会,一个“葵花点穴手”直取空虚子。然而,空虚子身形诡异地一晃,竟然避开了。
“呵呵,贫艺术家早已放下皮囊执着,身法自然空灵……”他话未说完,突然脚下一滑。
“哗啦——”
只见李大嘴不知何时端来了一盆他刚研究出来的、黏糊糊、滑溜溜的“虚无缥缈羹”升级版,精准地泼在了空虚子脚下。
空虚子猝不及防,摔了个四脚朝天,头上的鸡毛毡帽也飞了出去。
现场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躺在地上,一身黏糊,狼狈不堪的“空虚大师”。
那空灵的形象,瞬间崩塌。
吕秀才挣扎着站起来,走到空虚子面前,低头看着他,缓缓说道:“大师,您看,您还是会摔跤,还是会疼,还是会狼狈。这就是‘有’,是我们无法摆脱的身体,无法逃避的物理规律。您追求的‘空’,或许存在,但它不是否定‘有’,而是在认识了‘有’的局限和痛苦之后,依然能热爱生活,在实在的烦恼中,找到那么一点点不实在的乐趣。”
他指了指自己手上的水泡,又指了指佟湘玉、白展堂、郭芙蓉、李大嘴、莫小贝,甚至包括邢育森和燕小六:“比如,算清一笔烂账后的成就感,保护想保护的人时的勇气,朋友吵吵闹闹又互相扶持的温暖,甚至是大嘴那难吃得要死却充满创意的新菜……这些,不也是真实的一部分吗?为什么一定要放空呢?把它们填满了,不也很好吗?”
空虚子躺在地上,看着吕秀才,又看了看周围那些从狂热中逐渐清醒、面露茫然的门徒,以及同福客栈众人那虽然疲惫却充满生气的脸庞,第一次,哑口无言。
邢育森趁机上前,把他铐了起来:“走吧,空虚大师,牢房里挺‘空’的,够你悟道了!”
“放空门”的弟子们见掌门被捕,树倒猢狲散,纷纷作鸟兽散。
一场闹剧,似乎就此收场。
几天后,同福客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吕秀才重新坐回了柜台,虽然算盘打得还是不如以前利索,偶尔还会对着账本发呆,但眼神里不再有那种令人担忧的空洞,而是多了一丝经历过风雨后的沉稳。
他偶尔还是会看《存在与虚无》,但旁边总会摆着一本《同福客栈收支明细》。
佟湘玉看着终于恢复正常的秀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是不空了!再空下去,咱们客栈就得喝西北风了!”
白展堂一边擦桌子一边笑道:“掌柜的,您这回可是下了血本,用那么实在的‘劳动疗法’,愣是把秀才从虚无缥缈里拽回来了。”
郭芙蓉得意地扬了扬扫帚:“那当然!主要还是姑奶奶我那声‘排山倒海’,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李大嘴从厨房端出一盘新菜:“来来来,庆祝秀才回归实在界,尝尝我的‘实在肉丸子’!保证一个是一个,绝对不虚!”
莫小贝叼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要我说啊,空虚不空虚的,主要看糖葫芦甜不甜!”
众人哄笑起来。
这时,邢育森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后续消息。
“那个空虚子,在牢里绝食呢!”邢捕头喝着茶说道,“说什么要践行‘空’之大道,连饭都不吃了。”
众人一愣。
吕秀才放下账本,想了想,对李大嘴说:“大嘴,能麻烦你件事吗?”
“啥事?秀才你说!”
“给空虚大师……送顿饭去吧。”吕秀才平静地说,“就做一碗最实在的,热腾腾的阳春面,滴两滴香油,撒点葱花。”
李大嘴不解:“啊?还给他送饭?他都不吃!”
吕秀才笑了笑:“他吃不吃,是他的选择。但我们送不送,是我们的态度。也许,在他体验到极致的‘空’(饥饿)之后,才会明白,最普通的‘有’(一碗面),是多么珍贵。”
白展堂拍了拍秀才的肩膀:“行啊秀才,境界见长啊!这道理,实在!”
佟湘玉也点了点头:“去吧大嘴,多做一碗,算我账上。”
当那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阳春面被端到牢房里,放在绝食的、面黄肌瘦的空虚子面前时,他盯着那碗面,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颤抖着伸出手,端起了碗。
据说,他吃得一滴汤都没剩。
后来,空虚子被遣送原籍,勒令不得再传播他那套极端的“放空”理论。“放空门”也就此烟消云散。
七侠镇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与……热闹。
夜晚,同福客栈打烊后,众人坐在屋顶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郭芙蓉碰了碰吕秀才:“喂,秀才,你现在还觉得空虚不?”
吕秀才清了清嗓子,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慢悠悠地说:“芙蓉,你看这月亮。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宇宙浩瀚,人生短暂,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确实是渺小而又空虚的。”
众人一愣,以为他又要开始。
却听吕秀才继续说道:“但是,也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种空虚和渺小,我们才更要珍惜眼前实在的东西。比如,此刻和我们一起看月亮的人。”
他转过头,看着身边这些吵吵闹闹、毛病一大堆的伙伴们,脸上露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温暖的笑容:“也许,生命的意义,不在于追求绝对的‘空’或者极致的‘有’,而在于在这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在认识到虚无的背景下,依然能认真地、热闹地、充满烟火气地活着。”
白展堂搂住他的肩膀:“说得好!秀才!就冲你这话,明天我帮你擦桌子!”
郭芙蓉也笑了:“行啊,哲学家!以后你想空虚的时候,提前说一声,姑奶奶我保证用最实在的方式把你打醒!”
佟湘玉望着星空,叹了口气:“哎呀,你们说得都挺好。就是这房钱,该交还得交啊……”
众人再次哄笑起来。
笑声惊起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向了夜空,融入了那片看似空虚,却又孕育着无数生命与可能的,沉沉的暮色里。
月光洒在屋顶上,照着这群平凡又不平凡的人。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烦恼,他们的欢笑,在这小小的同福客栈里,汇聚成了一曲最实在、也最热闹的,生活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