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的筷子刚伸向盘里最后一块腊肉,佟湘玉的筷子便如闪电般夹住了她的筷子。
“慢着点儿,”佟湘玉笑眯眯地说,“这肉啊,得品。”
白展堂的手影一晃,那块油光锃亮的腊肉已在他碗里,他龇牙一笑:“掌柜的说得对,我这就慢慢品。”
郭芙蓉筷子悬在半空,瞪大眼睛:“白展堂!”
“咋了?”白展堂无辜地眨眨眼,把肉整个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我这不是在品嘛……唔,咸了点儿。”
吕秀才感叹道:“子曾经曰过,不患寡而患不均……”
李大嘴端着盘炒青菜从厨房晃出来,瞅见这情景,把盘子往桌上一墩:“抢啥抢?不就一块肉吗?想吃肉?行啊!谁给我三钱银子,我立马去买二斤上好的五花,给他炖得喷香烂糊!”
佟湘玉立刻收回筷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飘向窗外:“哎呀,今儿个天气不错哈。”
众人正闹着,门口光线一暗。
一个穿着考究、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迈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神情冷硬的随从。
他掸了掸锦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眼神慢悠悠地在客栈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佟湘玉身上。
“哪位是掌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
佟湘玉站起身,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快步迎上前:“哎哟,这位客官,您里边请!我就是掌柜的,佟湘玉。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呀?”
男子没接话,自顾自找了张最干净的桌子坐下,一个随从立刻用袖子擦了擦本就光亮的凳子。
他缓缓开口:“我姓金,金不换。听说,你们这儿是七侠镇最好的客栈?”
佟湘玉眼睛一亮:“瞧您说的,最好的不敢当,也就是服务周到点儿,环境干净点儿,饭菜嘛……还凑合。”
她瞥了一眼李大嘴,李大嘴立刻挺直了腰板。
金不换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却没到达眼底。
“我包下你这店,一个月。”
“包、包店?”佟湘玉愣住了,“客官,您不是开玩笑吧?我们这店虽小,可也是开门做生意的,这来来往往的客人……”
“所有损失,我双倍赔偿。”金不换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白菜多少钱一斤。
“另外,付你这个数。”他伸出一根手指。
佟湘玉试探着问:“一百两?”
金不换摇头。
“……一千两?”佟湘玉的声音有点发颤。
金不换微微颔首。
整个同福客栈,瞬间安静得能听见后院老槐树上知了打哈欠的声音。
郭芙蓉的筷子掉在了桌上,吕秀才的账本滑到了地上,白展堂忘了缩脖子,李大嘴张着的嘴能塞进一个鸡蛋。
佟湘玉深吸一口气,脸上笑容重新绽放,比花儿还灿烂:“哎哟喂!金大爷!您可真是……财神爷下凡啊!快,展堂,给金大爷看茶!芙蓉,把最好的上房收拾出来!秀才,把账本……算了账本先不管了!大嘴,赶紧的,把咱们压箱底的好食材都拿出来!”
一阵鸡飞狗跳。
金不换对这番热情只是微微挑了挑眉,端起白展堂战战兢兢奉上的茶,嗅了嗅,没喝,又放下了。
“我有些规矩。”他说,“第一,我住店期间,客栈不得接待其他任何客人。第二,我的随从会负责我的饮食,你们的厨房,偶尔借用。第三,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入我住的后院东侧那排厢房。第四,我喜欢清静。”
“明白!明白!”佟湘玉点头如捣蒜,“绝对清静!连老鼠走路我都让它踮着脚尖!”
金不换被簇拥着去了后院。
大堂里剩下自己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一千两!额滴神呀!”佟湘玉捂着胸口,感觉有点晕,“发财了发财了!”
郭芙蓉捡起筷子,敲着碗边:“这回可好了!终于能换个新剑穗了!”
吕秀才捡起账本,喃喃自语:“一千两,存入钱庄,按年利三分计算,复利……”
李大嘴挠着头:“他自带厨子?那我干啥?”
只有白展堂,皱着眉,凑到佟湘玉耳边:“掌柜的,这事儿……我咋觉得有点邪乎呢?你看那人,脸白得跟刚从面缸里捞出来似的,还有他那俩跟班,脚步轻得吓人,绝对是高手。一口气拿出一千两包个破客栈?他图啥呀?”
佟湘玉正沉浸在银子的光辉里,不耐烦地摆摆手:“哎呀,展堂你就是胆子小!人家有钱!任性!懂不懂?再说了,”她压低声音,“一千两啊!够咱们挣好几年的了!管他图啥,只要给钱,他把客栈拆了重盖我都给他递砖头!”
白展堂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佟湘玉已经扭着腰肢去指挥打扫了。
“都动起来动起来!把地擦得能照出人影儿!桌子椅子给我擦三遍!尤其是芙蓉你,别毛手毛脚的!”
接下来的几天,同福客栈成了七侠镇最安静的客栈。
大门紧闭,谢绝外客。
金不换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后院东厢房,门窗紧闭。
他那两个随从,一个叫冷石,一个叫寒铁,人如其名,整天板着脸,不言不语,一个守在金不换门口,一个在客栈内外悄无声息地巡视。
他们自己开火做饭,食材都是从外面直接运来的,稀奇古怪,有些连李大嘴都没见过。
客栈众人起初被银子晃花了眼,干劲十足。
但很快,这死寂和神秘就让人浑身不自在了。
郭芙蓉对着空荡荡的大堂练惊涛掌,掌风都显得有气无力:“无聊死了!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
吕秀才试图跟冷石探讨一下“子曾经曰过”过,对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李大嘴扒在厨房门口,看着寒铁用一套小巧精致的银器处理一条色彩斑斓的怪鱼,口水流了三尺长:“兄弟,这鱼……啥味儿啊?”
寒铁手起刀落,鱼头应声而断,看都没看李大嘴一眼。
白展堂的疑心越来越重。
他几次三番想趁夜摸去东厢房探个究竟,但那冷石和寒铁仿佛不用睡觉,警惕性极高,他根本找不到机会。
这天夜里,白展堂溜到佟湘玉房里。
“掌柜的,不行,我非得去瞧瞧不可!那东厢房肯定有鬼!我闻着味儿了!”
佟湘玉正对着一千两的银票发痴,闻言把银票捂在胸口:“瞧什么瞧!惊了财神爷,我跟你没完!那一千两不想要了?”
“万一他不是财神爷,是瘟神呢?”白展堂急道,“你就不怕这一千两烫手?”
“烫什么手?银子还有烫手的?”佟湘玉白了他一眼,“赶紧回去睡觉!再瞎琢磨,扣你月钱!”
白展堂悻悻而归。
路过莫小贝房间时,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推门进去,只见莫小贝正趴在窗前,撅着屁股往外看。
“小贝,你不睡觉干嘛呢?”
莫小贝头也不回,神秘兮兮地招手:“白大哥,你快来看!那个怪人院子里的花,好像在动!”
白展堂凑到窗边,顺着莫小贝指的方向望去。
后院东厢房前面有一小片空地,金不换来之后,不知何时在那里种了几株从未见过的植物,形状诡异,颜色暗沉,在惨淡的月光下,枝叶似乎真的在无风自动,透着一股邪气。
“邪门……”白展堂嘀咕。
更邪门的还在后头。
第二天一早,郭芙蓉顶着一对黑眼圈冲出房间,抓着佟湘玉的胳膊直晃:“掌柜的!有鬼!我昨晚听见有女人在哭!呜呜咽咽的,可吓人了!”
吕秀才也苍白着脸附和:“非、非也!小生也听到了,其声凄切,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李大嘴打着哈欠从厨房出来:“你们也听见了?我还以为是我做梦饿哭了呢!”
佟湘玉心里也开始打鼓,但嘴上还硬着:“胡说什么!肯定是野猫!咱这店干净着呢!”
然而,怪事接踵而至。
水井里的水偶尔会泛起一股奇怪的甜腥味;晚上值夜的人总会莫名其妙犯困,然后发现一些物品被轻微移动过;莫小贝养的那只蝈蝈,突然无缘无故死了,身体僵硬。
恐慌像潮湿的霉菌,在寂静的客栈里悄悄蔓延。
连最爱财的佟湘玉,也感觉后背有点发凉了。
白展堂再次找到佟湘玉,这次语气严肃了很多:“掌柜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金不换绝对有问题!我怀疑他根本不是商人,而是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哭声,那怪花,还有井水的味儿……搞不好是在练什么邪功!”
佟湘玉看着手里那张曾经让她心花怒放的银票,此刻却觉得像块烙铁。
“那……那怎么办?钱都收了……”
“退给他!”白展堂斩钉截铁,“这钱咱不能要了!安全第一!”
“退?”佟湘玉尖叫一声,随即又捂住嘴,压低声音,“一千两啊!到嘴的鸭子你让它飞了?”
“是鸭子还是毒药还说不定呢!”
两人正在争执,郭芙蓉风风火火跑进来,脸色古怪:“掌柜的,老白,你们快去看!秀才……秀才他魔怔了!”
大堂里,吕秀才正对着一本从柜台底下翻出来的、布满灰尘的古籍念念有词。
那书是他刚才找东西时无意中发现的,似乎是某任掌柜遗留下来的杂记。
“……其人性僻,好聚奇毒,以秘法炼之,可易筋洗髓,然过程凶险,需以活人为引,伴以异草‘梦魇萝’,其花夜放,香致幻,音扰神……”吕秀才越念脸色越白,猛地合上书,看向众人,“我知道了!那金不换不是在练邪功!他是在炼一种失传已久的奇毒!名叫‘红尘渡’!”
“红尘渡?”众人围拢过来。
“书中记载,这‘红尘渡’诡秘异常,能放大人的心魔,让人在极乐极悲间癫狂而死。炼制时需要极安静的环境,不能受丝毫打扰,而且……”吕秀才顿了顿,声音发颤,“需要至少三个心智纯净或情绪极端的‘药引’,在毒成之时,以其精气神祭炼!那哭声,那怪花,还有井水的味道,都对了!他包下客栈,就是为了方便行事!我们……我们可能就是他的‘药引’!”
所有人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佟湘玉这下彻底慌了:“药、药引?他要拿我们炼药?额滴神呀!这可咋办呀!”
她一把抓住白展堂,“展堂!快!快去报官!”
“报官?找谁?娄知县?”白展堂苦笑,“那俩随从一看就不是善茬,万一打草惊蛇……”
郭芙蓉“噌”地拔出利剑:“怕什么!跟他拼了!姑奶奶的惊涛掌也不是吃素的!”
“姑奶奶您消停点吧!”李大嘴拉住她,“你那三脚猫功夫,给人塞牙缝都不够!”
“那怎么办?坐以待毙?”郭芙蓉瞪眼。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莫小贝,忽然眨巴着眼睛开口:“我觉得……我们可以下毒。”
众人齐刷刷看向她。
莫小贝一脸天真无邪:“他炼毒,我们也下毒呗。大嘴叔叔,你厨房里不是有巴豆吗?咱们给他下到饭菜里!”
吕秀才摇头:“不可。他的饮食都由随从亲自打理,我们没机会下手。就算下了,他那随从说不定能验出来。”
白展堂摸着下巴,眼珠转了转:“下毒不行……但是,我们可以‘以毒攻毒’啊。”
“什么意思?”佟湘玉问。
“他不是要清静吗?不是怕打扰吗?”白展堂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狡黠和破釜沉舟的表情,“咱们就给他来点不安静的!他不是用那怪花致幻吗?咱们就制造点更大的‘幻觉’!乱拳打死老师傅,搅和黄了他的好事!”
计划,就在这恐慌与混乱中,仓促制定了。
目标:在不正面冲突的前提下,用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逼金不换自己离开。
第一回合,由郭芙蓉和吕秀才主演。
当晚,金不换刚在随从的护卫下回到东厢房,隔壁西厢房就传来了震耳欲聋的争吵声。
“吕轻侯!你说!你昨天是不是偷看我练剑了!”郭芙蓉的声音尖利得能划破玻璃。
“非、非也!芙蓉,你听我解释!子曾经曰过……”
“曰曰曰!曰你个大头鬼!你看就看了,还敢做不敢当?”
“小生……小生只是偶然瞥见,惊鸿一舞,实乃……”
“实乃什么?说啊!”
“实乃……雄壮威武!”
“吕轻侯!我跟你拼了!”
接着是桌椅板凳倒地、瓷器破碎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吕秀才的惨叫和郭芙蓉假模假式的怒吼。
这动静,别说东厢房,连前院大堂都听得真真切切。
冷石和寒铁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西厢房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里面鸡飞狗跳。
郭芙蓉特意挑了个有缺口的花瓶砸在地上:“不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吕秀才抱着头钻到桌子底下:“芙蓉!息怒!息怒啊!”
金不换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站在门口,脸色在灯笼的光线下更显苍白,眉头微蹙。
“吵什么?”声音不大,却让现场的嘈杂瞬间一静。
郭芙蓉立马戏精附体,挤出两滴眼泪,指着桌下的秀才:“金大爷您评评理!他偷看我练剑!”
吕秀才探出头,弱弱地辩解:“小生……小生是无心的……”
金不换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那眼神深邃得让人发毛。
他没说话,只是对冷石使了个眼色。
冷石上前一步,冷冷道:“再喧哗,死。”
只一个字,郭芙蓉和吕秀才同时打了个寒颤,后面准备好的词儿全忘了。
第一回合,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