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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落时,记忆未凉(1 / 2)

七侠镇的秋天,是桂花蒸的时节。

空气里黏稠稠的甜香,混着氪气灯牌嗞嗞的声响,织成一张柔软的网,将同福客栈罩在里面。

黄昏的光线斜斜地穿过菱花格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像一阕失了词的曲牌。

阿楚坐在回廊下的美人靠上,看着天井里那棵老桂树。

金粟似的花,细碎碎的,落了一地。

她穿一件月白缎子的夹袍,滚着淡青的牙子,是去年这个时候做的,如今穿着,竟有些宽大了。

廊下的风铃叮叮咚咚的,是晏辰用废弃的零件串的,声音不算悦耳,倒像谁在幽幽地叹气。

佟湘玉在柜台后面点账,算盘珠子噼啪作响,脆生生的,带着点儿急躁。

她的脸色在暮色里显得有些黄,像旧了的宣纸。

“展堂,去看看后院的衣裳收了没有,露水要上来了。”

白展堂应了一声,身影一晃就不见了,他总是这样,来去像一阵风,不留痕迹。

龙傲天和祝无双在天井的另一头下棋。

黑白子落在楸木棋盘上,笃笃的,像更漏。

“将军。”祝无双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儿吴侬软语的尾音。

龙傲天没作声,只把手里攥着的那枚“车”转来转去,摩挲得润润的。

他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郭芙蓉在练一支新曲,咿咿呀呀的,不成调子。

吕秀才在一旁看书,是一本英文的诗集,纸页泛了黄,边角都卷了起来。

他不时抬头看看郭芙蓉,欲言又止的样子。

孩子们在楼上追逐,咚咚的脚步声,像擂着小鼓。

只有诗人是安静的。

他蜷在角落里一张藤椅上,膝上摊着本子,钢笔的尖儿在纸上游走,沙沙的,像春蚕在啃桑叶。

他在写一首关于秋天的长诗,写写停停,总也不满意。

全息投影系统开着,幽幽地浮在半空,那些流光溢彩的字句滑过去,像一尾尾锦鲤,美丽而空洞。

阿楚看着,心里空落落的。

晏辰已经三天没有下楼了。

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说是要做一项顶要紧的实验。

那实验室的门,终日紧闭着,像一只沉默的眼。

阿楚送去的饭食,总是原封不动地摆在门口,凉了,又换上热的。

她晓得他的脾气,拗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

只是这桂花香得这样浓,他竟也闻不见么?

天光一分一分地暗下去。

氪气灯牌“噗”地一声亮了,晕开两团昏黄的光,像哭红了的眼睛。

李大嘴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油光光的脸上带着笑。

“今儿个炖了冰糖肘子,小火煨着,香得很!”

没人应他。

只有诗人抬起头,鼻翼翕动了一下,像嗅着某种遥远的回忆。

“冰糖肘子……”他喃喃地,“我祖母最会做这个。”

他的声音很低,散在风里,听不真切。

阿楚站起身,月白的袍子窸窣作响。

她走到实验室门口,那扇门依旧紧闭着。

她抬起手,想敲门,却又放下。

指甲上淡粉的蔻丹,在昏暗的光线下,失了颜色。

最终,她只是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听着里面隐约的、仪器运转的嗡鸣。

那声音规律而冰冷,像另一个世界的心跳。

她忽然觉得有些冷,抱紧了双臂。

“阿楚姐姐,”傻妞不知什么时候飘了过来,手里捧着一盏热茶,“喝口茶暖暖。”

她的四川话糯糯的,带着甜意。

阿楚接过那雨过天青的瓷盏,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开。

“谢谢。”她说,声音有些哑。

铁蛋站在不远处,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浓重的影。

他看着傻妞,仿生皮肤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没说话,只是那么看着。

佟湘玉终于算完了账,合上账簿,长长地吁了口气。

“展堂,把灯都点上罢,暗沉沉的,闷得慌。”

白展堂的身影在客栈里穿梭,一盏一盏的灯亮起来。

光影交错,将人影拉得长长的,又短短的。

像一场皮影戏。

龙傲天终于放下了那枚棋子,认输了。

祝无双浅浅地笑着,开始收拾棋盘。

她的手指纤长,白得像玉,在黑白的棋子上拂过,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无双,”龙傲天忽然开口,塑料粤普里带着罕见的犹豫,“我……”

祝无双抬眼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像蓄着两汪秋水。

“点啊,师兄?”

龙傲天却摇了摇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有些话,说出来,就失了味道。

不如让它烂在肚子里,酿成酒,或者变成毒。

郭芙蓉不唱了,支着下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秀才,”她说,“你说,秋天为什么这样短呢?”

吕秀才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有些迷茫。

“Autun is a sed sprg when every leaf is a flower.”

他引用了一句诗,声音低沉而温柔。

郭芙蓉没听懂,但她喜欢他的声音。

像大提琴,醇醇的。

诗人还在写。

他的侧影在灯下显得很单薄,像纸剪的人儿。

笔尖划过纸张,留下蜿蜒的字句:

“秋天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时间的蚤。”

阿楚看见了,心里微微一刺。

她端着那盏已经凉透的茶,转身走上楼梯。

木制的楼梯,发出细微的呻吟,像不堪重负的骨骼。

她的房间在二楼尽头。

推开门,一股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窗子开着,晚风拂动着浅碧的纱帘,像谁的衣袂飘飘。

她没有点灯,径直走到窗前。

七侠镇的灯火,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散落的星辰,又像美人卸妆后残存的脂粉。

遥远而模糊。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晏辰,也是这样一个秋天。

他站在客栈的天井里,仰头看着那棵桂树,金屑似的花落了他一身。

他说,他在研究一种能留住花香的机器。

那时候,他的眼睛里有光,像淬了火的星子。

如今,那光还在,却只肯留给那些冰冷的仪器了。

阿楚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打开来,里面是一对珍珠耳坠,圆润的,泛着柔光。

是晏辰送她的。

那时候,他说,这珍珠像她的眼泪。

她当时嗔他胡说,心里却是甜的。

如今,这珍珠依旧,甜味却淡了,只剩下凉。

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李大嘴洪亮的嗓门。

“开饭喽!冰糖肘子趁热吃!”

生活的河流,依旧滚滚地向前流着,不为任何人停留。

阿楚戴上那对珍珠耳坠,冰凉的触感,贴在温热的耳垂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看着镜子里的人,眉眼依旧,只是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像蒙了尘的琉璃。

她下楼去。

大堂里已经摆开了饭桌,热腾腾的菜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大家都坐下了,只差晏辰。

那个主位,空荡荡的,像缺了一颗牙。

佟湘玉招呼着:“吃罢吃罢,给他留些在灶上温着就是了。”

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

众人默默地拿起筷子。

只有李大嘴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他的冰糖肘子,如何选料,如何火候。

他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响亮,反而更添了几分寂寥。

诗人舀了一勺肘子汁,拌在饭里,吃得津津有味。

“这味道,”他眯着眼,“让我想起了从前。”

“从前?”郭芙蓉问。

“从前有个女人,也炖得一手好肘子。”诗人的眼神飘忽起来,“后来她走了,跟一个卖洋货的跑了。”

他的声音平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众人一时无语。

只有全息投影上的字句,还在不知疲倦地滚动着,热闹是它们的,与这屋里的人无干。

阿楚食不知味地吃着。

珍珠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曳着幽幽的光。

她不时抬眼望向楼梯,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每一次落空,心就沉下去一分。

饭吃到一半,实验室的门忽然“咔哒”一声开了。

晏辰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睛里却燃着一种奇异的光。

“成功了。”他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所有人都停下筷子,望着他。

“什么成功了?”佟湘玉问。

“时间容器。”晏辰走到饭桌旁,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像怀表似的物事,银色的壳子,雕着繁复的花纹,“它可以储存某一个瞬间。”

他打开表盖,里面没有指针,只有一团氤氲的光,缓缓流转着。

“这是……”阿楚怔怔地看着。

“这是昨天黄昏,桂树下的光影。”晏辰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温柔地,“我存下来了。”

阿楚的心,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