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空悲切(2 / 2)

罗烬看了他几秒,然后缓缓站起身。“说得很好。稳定高于一切。”他走到墙边的控制面板前,按了几个钮。

房间的灯光略微调暗,对面墙上的单向玻璃突然变得透明。

玻璃后面,是一个类似医疗观察室的房间。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上连着各种监控设备,脸上戴着呼吸面罩。

是苏青。

她还活着!但状态极差。脸色苍白如纸,裸露的手臂上有多处擦伤和瘀青,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右手——从指尖到小臂,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半透明的灰白色,皮下的血管清晰可见,却泛着淡淡的蓝光,仿佛被某种能量严重灼伤。

“我们在峡谷边缘找到她的,昏迷不醒,”罗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身体出现了多器官衰竭迹象,以及……强烈的基因表达异常。她的前臂尺骨,呈现出教科书上描述的‘翼骨’特征。我们在她的个人物品里,发现了这个。”

他调出另一张图像,投射在玻璃上——是苏青那本《飞翔之书》的复印件,翻开到记载源骨和鸟人历史的那几页。

陈飞感到一阵眩晕。苏青被捕,笔记被缴获……怀望会暴露了多少?老吴、林曦他们呢?

“她是个记录者,一个‘怀望者’,”罗烬走到陈飞身边,与他并肩看着玻璃后的苏青,“她相信那些传说,并试图寻找证据。而她的探索,不仅让自己濒临死亡,还可能将整个聚落置于危险之中——无人机失联区域的能量残留显示,那里近期发生过激烈的冲突,涉及高能生物力场。那不是一个普通人能造成的。”

他转向陈飞,目光如冰锥:“陈飞,你在能源核心室接触了古老的能量源,你的身体出现了‘异常’。你是否也接触过这些‘怀望者’?是否也做过危险的、不该做的梦?是否也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想要出来?”

最后那句话,几乎就是明示。

陈飞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源骨在疯狂预警,翅膀在本能地想要展开,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和这个洞察一切的男人。但他用尽全部意志力压制住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长官,”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说,“我的背部只是肌肉和骨骼的旧伤。医生有诊断。”

“医生,”罗烬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任何温度,“医生只能诊断他们被允许诊断的东西。”他突然伸手,指向陈飞的背部,“我能感觉到,陈飞。那里有东西。活跃的、不安分的、不属于标准人类基因组的东西。能量在脉动,像第二颗心脏。”

陈飞猛地后退一步,撞在椅子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的瞳孔收缩,无法控制地流露出震惊和恐惧。罗烬怎么会……感觉到?

“不用惊讶,”罗烬收回手,表情恢复冰冷,“这是我的‘天赋’,也是我的职责——感知异常,清除威胁,维持秩序。”他指了指自己左手手腕,在制服的袖口边缘,隐约可见一道暗红色的烙印,形状果然是缠绕的锁链,中间似乎束缚着一个抽象的飞鸟图案。

“鸟人,或者说‘翼族’,曾经存在。但他们带来的不是自由,而是灾难,”罗烬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某种陈飞无法理解的沉重,“大灾变的原因至今未完全明朗,但所有证据都指向旧世界对‘飞行’和‘天空’的过度追求。那些巨大的空舰,那些企图突破天际的飞行器,那些试图改写人类基因以征服天空的疯狂实验……最终引来了毁灭。‘白光闪耀,烟雾迷漫’,那不是自然灾害,是某种……反击。”

他走向门口,背对着陈飞。“我们被留在这里,不是偶然,是必然。是对幸存者的保护。地面很艰难,但天空……天空是禁忌。飞翔的渴望,是刻在我们基因里的毒药,是打开毁灭之门的钥匙。”

陈飞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罗烬的话和他从怀望会那里听到的完全相反。谁是对的?鸟人是被保护的遗产,还是带来灾难的诅咒?

“苏青女士的伤势,不是外力造成的,”罗烬在门口停下,没有回头,“是她体内的‘翼族基因’在极端环境下过度表达,产生了能量反噬。她在试图‘飞翔’,或者接触了能激发飞翔本能的东西。而她的身体……无法承受。”

他转过身,最后的眼神复杂难明,冰冷中似乎藏着一丝极深的疲惫。“陈飞,我不管你知道什么,梦到什么,或者身体里藏着什么。我只看行动。留在你的岗位上,做好你的工作,忘记那些不该做的梦。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整个聚落。”

“如果……”陈飞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问,“如果控制不住呢?”

罗烬的瞳孔微微收缩。沉默在冰冷的房间里蔓延。

“那么,‘矫正中心’的大门永远敞开,”他最终说道,声音里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在那里,他们会帮你‘平静’下来,用药物,用手术,用任何必要的手段,确保你不会成为下一个苏青,或者更糟。”

门滑开了。

“你可以走了。但记住,你处于观察期。任何异常举动,都会引起注意。好自为之。”

陈飞几乎是机械地走出房间,穿过走廊,离开那栋令人窒息的建筑。外面的空气带着聚落循环系统特有的微尘味道,却让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放松。

他沿着通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罗烬的话。

鸟人是灾难?飞翔是禁忌?苏青的伤是基因反噬?

不。他亲身经历过。在峡谷里,当翅膀展开,当他滑翔着避开坠石,当他抓住风的那一刻——那不是毒药,那是生命最本真的渴望,是血脉深处最古老的记忆。

但苏青的惨状又那么真实地摆在眼前。还有罗烬手腕上那个锁链飞鸟的烙印……那代表什么?他曾是鸟人?还是鸟人的追猎者?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

傍晚,陈飞没有回居住单元,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图书馆。老吴今天不当值,图书馆里只有几个安静阅读的老人。陈飞走到历史档案区,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面前摊开一本关于聚落早期农业技术的书,眼睛却没有聚焦。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轻轻响起:“《第七区土壤改良史》?很冷门的书。”

陈飞抬头,是老吴。老人看起来比几天前更憔悴,眼窝深陷,但眼神依然清醒。他手里拿着几本待归档的书,自然地坐在陈飞对面,将其中一本推到陈飞面前。

那是一本旧的儿童画册,封面已经磨损,标题是《天空的颜色》。

陈飞翻开画册。里面是用简单线条绘制的蓝天、白云、太阳、小鸟。但在最后一页,有人用褪色的笔写着一行小字:

“真正的天空不是蓝色的。是疼痛的颜色,是渴望燃烧的颜色,是血液在翅膀下沸腾的颜色。——一个见过的人”

老吴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那行字,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苏青留下的。她早就知道自己可能回不来。她在不同的地方留下了线索,给后来的人。”

陈飞感到喉咙发紧。“她……怎么样?”

“还活着,但情况不好,”老吴的眼神黯淡,“罗烬没说谎,她的身体确实在自我崩溃。‘翼族基因’的表达需要特殊的能量环境和身体强化,否则就是毒药。我们……都只是在缓慢中毒,只是她走得太快,太远。”

“罗烬知道多少?”

“比我们想象的多,”老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他不是普通的秩序官。他来自中央聚落的‘清道夫’部队——专门处理‘历史遗留异常’的部门。他手腕上的烙印,是‘禁锢之印’,据说能抑制某些……‘非标准’的能力。他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可能第七聚落最近的能量异常,或者怀望会的活动,引起了上面的注意。”

“他说飞翔是禁忌,鸟人是灾难。”

老吴沉默了片刻,苍老的脸上露出深刻的悲哀。“每个时代都有它的解释,孩子。胜利者书写历史,掌权者定义真相。大灾变毁掉了一切记录,谁能百分百确定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一点——”他按住陈飞的手,老人的手掌粗糙而温暖,“当我梦到飞翔时,我感到的是喜悦,不是恐惧;是自由,不是毁灭。我的身体在渴望天空,那不是毒药,那是回家的呼唤。”

“但苏青她……”

“苏青是被困住了,”老吴的声音带着痛惜,“她的身体不够强韧,但她的意志太坚定。她试图用外力强行激发潜能,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东西……我们在峡谷里找到的那个残骸区,有强烈的能量污染。她可能在那里发现了什么,触发了什么。”他顿了顿,“罗烬提到无人机追踪‘异常生物信号’……我怀疑,苏青不仅是在探索,她可能还在尝试……唤醒什么。”

唤醒?陈飞想起空舰残骸里那个金属盒,那张照片,以及自己接触时涌入的记忆碎片。难道那里还有更多沉睡的东西?

“我们得救她,”陈飞低声说,“还有,罗烬在观察我。我可能也藏不了多久。”

老吴重重叹了口气。“我知道。所以,我们得加快计划了。”

“计划?”

“离开,”老吴看着陈飞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离开第七聚落。”

陈飞愣住了。“离开?去哪?荒野里根本没法生存!”

“不是独自在荒野生存,”老吴从怀里掏出一张更陈旧、更精细的地图,在画册的掩盖下展开一角。地图的中心不是聚落,而是一个用红色标记的、位于遥远山脉中的点,旁边标注着一个词——“翼巢”。

“传说中鸟人最后的避难所,”老吴的声音充满向往,“一个还能自由飞翔的地方。苏青一直在寻找它的确切位置。她在最后一次联络中暗示,她在‘哭泣峡谷’的发现,可能指向了通往‘翼巢’的路径。”

陈飞看着那个红色的标记,心脏狂跳。一个鸟人的聚集地?一个可以不用隐藏翅膀的地方?

“但怎么去?聚落不会放我们走,荒野充满危险,而且罗烬——”

“所以需要计划,需要准备,也需要……牺牲,”老吴收起地图,眼神变得坚毅,“陈飞,你的翅膀已经展开过一次。你是我们当中潜能最强的。你可能……是我们到达‘翼巢’的唯一希望。但在此之前,你必须学会控制它,隐藏它,直到时机成熟。”

“时机?”

老吴望向图书馆高高的、封闭的天花板,仿佛能看穿金属和岩石,看到外面那片被遗忘的天空。“聚落即将经过一片被称为‘寂静平原’的区域。那里地势平坦,磁场稳定,几乎没有自然威胁。根据古老记录,那里是旧时代的‘飞行试验场’,地下可能埋藏着能量节点。如果我们能在那里进行一次秘密的、远距离飞行测试……或许能激活更多线索,找到更安全的前往‘翼巢’的路线。”

他转回头,苍老的眼中燃烧着最后的火焰。“但这极其危险。罗烬一定会严密监控。而且,我们需要苏青笔记里可能记载的关键信息,那些信息现在在秩序维护官手里。”

陈飞明白了。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罗烬的眼皮底下提升飞行能力,窃取(或抢救)苏青的研究成果,然后寻找离开的机会。

“为什么是我?”他苦涩地问。

“因为‘空悲切’的不该是我们这一代,”老吴轻轻说,手指拂过画册上那行褪色的字,“那个见过天空的人说得对——天空是疼痛的颜色,是渴望燃烧的颜色。我们已经痛了太久,渴望了太久。是时候让血液在翅膀下沸腾一次了,哪怕只有一次。”

陈飞离开图书馆时,天已完全黑下来。聚落的夜间照明系统启动,通道笼罩在昏暗的蓝白色光晕中。他走在回居住单元的路上,感觉每一步都踩在命运的刀刃上。

背后的伤口依旧在疼,源骨在寂静中脉动。

罗烬冰冷的话语,苏青苍白的面容,老吴眼中的火焰,还有口袋里那张第七翼队笑容灿烂的照片……所有这些画面在他脑中翻滚、冲撞。

“是谁把我们留在这里空悲切,不能展翅血的生命翱翔。”

现在他知道了。留下他们的,是恐惧,是控制,是对历史的篡改,是对自由的畏惧。罗烬和他的秩序,用“保护”之名建造了牢笼。

但鸟儿生来不是为了待在笼子里的。

即使翅膀曾被折断,即使天空已被遗忘,即使每一次振翅都可能带来毁灭……

陈飞走进自己的居住单元,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背后那两片沉睡的、渴望再次展开的翅膀。

疼痛还在。恐惧还在。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悲伤的灰烬中,悄然点燃。

不是愤怒,不是仇恨。

是一种更古老、更坚定的东西——

归家的渴望。

无论“翼巢”是真实的存在,还是绝望中的幻梦;无论前方是自由的天空,还是更深的陷阱。

他必须飞起来。

为了所有被留在这里空悲切的人。

为了血的生命,本该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