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季 荒野的呼唤
第四章 空悲切
伤口在疼。
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深埋在肌肉和新生骨骼深处的、持续不断的钝痛,像有什么东西在陈飞的背部重新生长、焊接、校准。医疗凝胶绷带下的皮肤灼热发痒,但比起物理上的不适,更大的痛苦来自内心的重负。
三天过去了。
从“哭泣峡谷”逃回来已经整整三天,陈飞却感觉像过去了三个世纪。每一秒都拉得细长而脆弱,充满被识破的恐惧。白天,他强迫自己回到维修岗位,穿着特制的、背部加厚且内衬柔软吸汗材料的工装,掩饰伤口和依旧明显的骨骼隆起。每一个从背后投来的目光,都让他肌肉紧绷;每一次主控室的例行广播,他都担心听到自己的名字。
苏青没有回来。
怀望会的其他成员在极度谨慎中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联络——通过老吴在图书馆留下的特定书籍页码传递加密信息。信息很简短:苏青失踪,生死未卜;巡逻无人机在峡谷加强了搜索;聚落内部的监控等级提高了;最重要的是,秩序维护官办公室对能源核心室“事故”和陈飞的“过敏反应”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兴趣”。
“不同寻常的兴趣”。这轻描淡写的短语背后,是老吴字迹中透出的深深忧虑。
陈飞成了聚落里一个缓慢移动的定时炸弹。他的身体里装着禁忌的秘密,背后藏着撕裂过的翅膀,口袋里揣着旧世界空舰成员的照片。而最令他煎熬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日益强烈的、难以名状的……悲伤。
空悲切。
这三个字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像古老的钟声敲击着灵魂。是谁把我们留在这里空悲切?不能展翅血的生命翱翔。每当他独自待在居住单元,抚摸着口袋里那张泛黄的照片,看着照片上那群笑容灿烂、身后是蓝天白云的“第七翼队”成员时,那股悲伤就汹涌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那不是他个人的悲伤,而是一种更庞大、更古老、仿佛来自血脉源头的集体性哀恸。为失去的天空,为折断的翅膀,为被遗忘的飞翔。
第四天早晨,陈飞刚走进维修班准备室,就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
平时嘈杂的准备室异常安静。班组长王铁山站在他的工具柜前,背对着门口。另外两个早到的同事远远站在角落,低头整理工具,不敢往这边看。
王铁山转过身,手里拿着一张灰色的电子通知单。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混合着公事公办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陈飞,”王铁山的声音干涩,“秩序维护官办公室传唤。现在。”
空气瞬间凝固。
陈飞感到背部的伤口猛地一抽,源骨深处传来警惕的悸动。他强迫自己保持面部表情的平静,甚至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传唤?为什么?我的医疗报告不是已经——”
“不是医疗问题,”王铁山打断他,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是关于三天前,聚落经过风蚀谷时发生的‘异常能量扰动事件’。维护官办公室在调查所有当时在外部或靠近外部区域的人员。你是……重点问询对象之一。”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他们调取了你‘过敏’前后的所有健康记录、工作日志,甚至包括你近几个月的能量配给消耗数据。小心点,陈飞。来的人是罗烬本人。”
罗烬。
这个名字像一块冰滑进陈飞的胃里。
秩序维护官的新任长官,三个月前从中央聚落调派而来。关于他的传闻不多,但每一条都令人不安:据说他曾是中央聚落“异常生物与威胁处理部门”的高级干员,参与过多次对聚落外“危险变异体”的清剿行动;有人说他拥有某种近乎本能的“异常嗅觉”,能察觉到最细微的不协调;还有传言说,他手腕上有一个奇特的烙印,形状像被锁链缠绕的飞鸟。
陈飞没见过罗烬,但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聚落内部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最严酷的秩序。
“我知道了,”陈飞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稳得连他自己都惊讶,“我需要带什么吗?”
“什么都不用带,”王铁山将通知单递给他,“除了你自己。还有,他们可能需要……检查你的身体状况。配合就好。”
检查身体状况。陈飞的指尖瞬间冰凉。
他跟着王铁山走出维修区,穿过层层通道,向着位于聚落核心区域的秩序维护官总部走去。一路上,他努力调整呼吸,回忆老吴笔记里提到的应对审讯的基本技巧:保持平静,回答问题简洁,不主动提供信息,不表现出过度防御或恐惧。
但这些技巧在面对可能暴露自己非人特征的“身体检查”时,有多大用处?
维护官总部的大门是厚重的暗灰色金属,没有任何装饰,只有顶部的红色警示灯缓慢旋转。门口站着两名身穿黑色制服、佩戴脉冲步枪的守卫,他们的面罩遮住了脸,只露出毫无感情的电子眼扫描着来者。
王铁山在门口停下,拍了拍陈飞的肩:“我只能送你到这儿。记住,实话实说,但只说被问到的。祝你好运。”
陈飞独自走进了那扇无声滑开的大门。
内部是另一个世界。冰冷、整洁、毫无冗余。墙壁是哑光的深灰色,地面是防滑的黑色复合材料,照明是均匀而明亮的冷白光,没有任何阴影可以躲藏。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静电的味道。
一个穿着黑色制服、面无表情的女文员迎上来,核实了陈飞的身份和通知单,然后示意他跟随。
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门,门上只有编号。一些门后隐约传出说话声,或者更令人不安的——沉默。陈飞感觉到,这里的墙壁有某种屏蔽层,他的源骨传来的对外部世界的微弱感知在这里被完全隔绝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封闭感。
女文员在一扇标着“3-7”的门前停下,用身份卡刷开门锁。“进去等候。罗烬长官很快过来。”
房间不大,约十平方米。中央是一张金属桌,两侧各有一把椅子。桌子对面墙上嵌着一面单向玻璃。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盏同样冰冷的灯。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是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银色半球体——可能是监控或扫描设备。
陈飞在靠门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努力让心跳平稳。背后的伤口在紧张中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调整坐姿,让背部轻轻抵住椅背,避免直接压迫。
等待的时间被拉得无限长。每一秒都像在显微镜下被审视。他能感觉到墙角那个银色半球体似乎在微微发热,某种低频的扫描脉冲拂过他的身体,让他的源骨产生轻微的不适感。
大约十分钟后(感觉像十个小时),门开了。
一个人走了进来。
罗烬看起来比传闻中年轻,约莫三十五岁,身材高瘦,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长官制服,肩章上是秩序维护官的三环交叉徽记。他的头发是极短的黑色,脸颊瘦削,鼻梁高挺,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颜色是罕见的浅灰色,像冬日的冰湖,看人时几乎没有任何温度,却又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他的动作精准而高效,关上门,走到桌子对面坐下,将手中的一个薄薄的电子档案板放在桌上,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陈飞,维修班三级技工。”罗烬开口,声音平稳,音调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感谢你的配合。”
陈飞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罗烬的浅灰色眼睛打量了他几秒,然后低头看向档案板。“三天前,标准时间14:47至16:23,聚落穿越风蚀谷区域期间,监测到峡谷内发生剧烈的、非自然能量扰动,峰值达到灾害级别。同时,四架巡逻无人机在追踪异常生物信号时失去联络,其中一架最后传回的画面显示,有未授权的个体在峡谷禁区活动。”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锁定陈飞:“同一时间段,你的个人健康监测手环显示,你的心率、体温和肾上腺素水平出现剧烈波动,位置数据短暂模糊。而根据记录,你当时应该在居住单元进行‘物理治疗’。”
问题来了。陈飞早已准备好说辞。
“是的,长官,”他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适度的紧张,但不至于慌乱,“我当时确实在居住单元。但治疗过程中,我使用了老式的热敷垫,可能产生了轻微的电磁干扰,影响了手环信号。至于身体数据波动……我的背部伤势时有反复,疼痛会导致那些指标变化。医疗中心有记录。”
完美的理由。疼痛干扰信号,旧设备导致异常。这是他和老吴事先推敲过的、最合理的解释。
罗烬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档案板上轻轻滑动,调出更多数据。“你的‘过敏反应’和背部‘肌肉结构异常’,发生在接触历史遗存能源核心之后。根据核心的古老记录,那块刻有飞鸟纹路的组件,在过去的七十四年里,曾触发过十一次类似的能量反应。其中九次,接触者报告了……生动的梦境,内容大多关于飞行和坠落。”
陈飞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们连这个都知道?看来怀望会并不是唯一关注这些“异常”的群体。
“你有过类似的梦吗,陈飞?”罗烬问,声音依然平稳。
“我……”陈飞犹豫了一秒,决定部分承认,“是的,长官。自从受伤后,偶尔会做奇怪的梦。但内容很模糊,醒来就忘了。”他不能完全否认,医疗记录或心理监测可能已经捕捉到他的梦境脑波异常。
罗烬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他的说辞。但他接下来的动作,却让陈飞的血液几乎冻结。
长官从制服内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透明的证据袋,轻轻放在桌上。
袋子里,是一块深褐色的、不规则的结晶碎片——边缘有新鲜的断裂面。
陈飞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苏青在“梦做的晚餐”上展示过的、用于引导梦境共鸣的“记忆结晶”的一种!是怀望会的物品!怎么会……
“在失联的无人机最后传回的画面边缘,我们发现了这个,”罗烬的声音依然没有起伏,“它嵌在一处岩石缝隙里,旁边有近期的人类活动痕迹。材质分析显示,它含有高浓度的生物信息素和神经活性物质,不属于聚落标准配给品。更奇特的是,它对特定类型的……‘返祖基因序列’,会产生微弱的共振。”
他的浅灰色眼睛直视陈飞:“你对这东西有印象吗?”
“没有,长官,”陈飞立刻回答,强迫自己不移开视线,“从未见过。”
“是吗?”罗烬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证据袋,“但它似乎对你……有反应。”
话音刚落,陈飞就感觉到,桌下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但清晰的能量波动——来自那块结晶!同时,他背后的源骨深处,不受控制地传来一阵共鸣的悸动!
该死!这房间有抑制场,但结晶距离太近,而且罗烬似乎用什么手段激活了它!
陈飞咬紧牙关,全力压制身体的反应。他能感觉到额角渗出冷汗,背部伤口下的源骨像被无形的力量拉扯,轻微震颤。
罗烬观察着他,冰灰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不舒服?”
“背伤……有点疼。”陈飞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理解。”罗烬将证据袋收回口袋,结晶的波动立刻减弱。陈飞暗中松了口气,但心脏仍在狂跳。这个人太危险了。他不仅仅是在审讯,他是在用各种方式测试、刺激、观察反应。
“让我们换个话题,”罗烬靠回椅背,姿态看似放松,但目光依然锐利,“你对‘鸟人’这个传说,了解多少?”
直接命中核心。
陈飞感到喉咙发干。“鸟人?那是……旧世界的童话吧?孩子们有时候会讲,关于长着翅膀能飞的人。但只是故事。”
“故事,”罗烬重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冷得像刀锋,“在中央聚落的禁忌档案库里,‘鸟人’被分类为‘b级历史异常现象’。记录显示,大灾变后的头一百年里,各地聚落曾多次报告目击事件:类人生物,拥有可展开的膜翼结构,具备短途飞行或滑翔能力。但这些报告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减少,最后一份可信记录是六十三年前。”
他向前倾身,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官方的结论是:那是一种在大灾变辐射影响下产生的、不稳定的基因突变表达,随着环境稳定和基因库净化,已经自然消退。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冰灰色的眼睛牢牢锁住陈飞:“总有一些人相信,那不是突变,而是‘回归’。是我们失去的、本该属于人类的一部分。总有一些人,在梦到飞翔,在身体出现‘返祖’迹象时,会去寻找同类,会去挖掘被禁止的历史,会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情。”
陈飞感到后背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罗烬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描述怀望会,描述他自己。
“你认为呢,陈飞?”罗烬问,“鸟人是应该被遗忘的畸形,还是……被夺走的遗产?”
这是一个陷阱。无论怎么回答,都可能暴露倾向。
“我……只是个维修工,长官,”陈飞低下头,避开那令人不适的视线,“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聚落的稳定最重要,任何异常都可能威胁大家的安全。”
标准答案。安全、服从、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