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檀还没反应过来,就蹭蹭蹭跑了过去。
不,准确来说,不是他在跑,而是附身的主人——无双月在跑。
通灵共感其实说白了,就是鬼上身!
只不过他没办法操纵肉身。
卫青檀想到这里时,两只白嫩嫩的手,已经搀扶到了一个少年的手臂上。一开口就是稚气的哭音:“师兄!”
“不哭,先扶我回去罢。”少年转过头来的一瞬,卫青檀的瞳孔都颤了颤。
此人正是越清流!
准确来说是年少时的越清流,穿着一身湛蓝色道袍,翻出的衣领和宽袖都是素白色的。仅用一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乌木沉香簪束发。打扮得倒是仙风道骨。
或许是因为还年少,容貌上稍显青涩,却也俊朗清逸,远没有后来那般邪气横溢,邪魅张狂。
若不是五官上没有太大变化,真的很难想像越清流还有如此清水出芙蓉的一面。
虽然卫青檀附着在无双月身上,看不到无双月的长相,但他通过搀扶越清流的一双小手,以及踮着脚扶人的吃力程度,完全能推断出,此时的无双月还非常小。
回到房里后,无双月就轻车熟路赶紧去拿药箱来,一边咬着牙,噙着泪,一边小心翼翼跪在床上,给越清流上药,嘴里还念着:“师兄,你忍一忍。”
越清流伤得不算重,但也不轻。
看起来像是挨的戒尺,后背上呈大片大片四指宽的红印,已经红|肿一片,伤痕接连处冒出了细密的血珠。
“师兄,为什么每次都要打你?”小无双月哽咽着问。
卫青檀心想,还能为什么,铁定是越清流不干人事了呗。
要是自在观的师长们知道越清流往后会歪成那个鬼德行,肯定很后悔以前打太轻了罢。
怎么不把人打死了直接回炉重造!
“因为……我是自在观的大弟子啊。”越清流的声线很轻,因为忍着疼,还带点沙哑。似乎是怕师弟难受,还反过来安慰他,“没关系,一点小伤而已,养几天就没事了。”
“可是,这已经是今年第三十二次打你了!”小无双月道,“可今年才过去了不到半年!”
好家伙!
不到半年挨了三十二次!
也就是说,五、六天就挨一回打,这个越清流看来打小就歪,所以打小就经常被揍!
“还每次都打得那么重!”小无双月打抱不平道,“我并不觉得事事都是师兄的错!可每次都是大师兄受罚!”话到此处,他还攥紧了小拳头,“就拿这次来说,明明大师兄已经很用心在教他们了,是他们自己笨,自己不努力练剑,可为什么最后受罚的是大师兄呢?”
小孩子的疑惑声,也让卫青檀起了一丝疑惑,当即竖着耳朵继续听。
结果越清流只是重复一遍:“因为……我是自在观的大弟子啊。”
不知是不是卫青檀的错觉,他竟从越清流的语气中,听出了苦涩。很快一双手就将无双月捞了过来,轻而易举就将人抱在怀里。
卫青檀下意识发出惊叫,也立马伸手推搡。
可是无用。
他的声音,无人能听见,他的任何反抗,在此刻也无任何用。
“师兄?”
“要是他们所有人都像无双月一样乖就好了。”越清流抱着他,把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一面梳理着师弟的乌发,一边低念,“但我又觉得,天上地下就只能有一个无双月,多了就不稀罕了。”
“师兄,你稀罕我?”
“对啊,师兄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师兄。”无双月往越清流怀里埋了埋,声音软软糯糯的,“师兄,你再等等我,等我长大了,就能保护师兄了!”
“好啊。”越清流轻笑道,“那无双月可要快快长大。”
然而,人是不能一夜之间就长大的。
卫青檀通过无双月的视角,一次次地看见越清流被古板的师长们训斥,又一次次地被传唤到惩戒院里,当众受罚,又一次次被无双月搀扶回去。
被训斥,受罚,然后疗伤。这三件事贯穿了无双月的成长记忆,也仿佛是越清流年少时的一个缩影。
诚然如无双月说的那样,并非事事都是越清流的错,可却每次都是越清流受罚。
弟子们练不好剑了,道法没学会,符咒不会画,违反门规了,私下斗殴了……哪怕只是很小的一点事,但只要越清流没有及时处理好,到头来就都是越清流的错!
在这错乱的画面中,卫青檀看见了资质平平又懒散迟钝的弟子们,古板的师长,森严的门规,以及破碎的越清流,和尚且年幼的无双月。
“身为自在观的大弟子,就应该以身作则!”
“自在观早晚要交到你手里!”
“你性格如此温吞,行事优柔寡断,哪里能肩负起师门重任?!”
……
伴随着古板严厉的训责,戒尺一下一下打在越清流身上。
惩戒院内,跪着一地乌泱泱的小道士,无双月年幼,不被允许进入,就偷偷藏在角落里,死死咬着牙。
因为咬得太用力,卫青檀都觉得腮帮子酸酸的,眼里也涩涩的,伸手一摸,自己没有哭,眼泪是从无双月的眼眸里淌出来的。
“师兄,你再等等我,我很快就会长大了!”无双月向越清流郑重保证,“我会保护师兄的!”
“好啊。”越清流只是轻笑着,伸手摸了摸无双月的头发,“等你长大了,我想我也接任了观主之位。”
“师兄就一定要当观主吗?”无双月问,“就是因为要接任观主之位,所以师长们才会对师兄严加管教!如果……如果师兄不是大弟子就好了,师兄不用肩负师门的责任就好了!那师兄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卫青檀隐隐有一种不太好的念头,并且这种念头在越清流的低喃声中,得到了验证。
“……是啊,如果我不是大弟子就好了,我其实根本不想接任自在观。”话到此处,越清流还抱着无双月,小心翼翼侧躺下来,两人面对面。他的手轻轻撩着无双月的下巴,低声道,“我啊,每天就只想跟无双月在一起,我不想教别人,我只想教你。”
就是这种话,让无双月记住了。
卫青檀能感受到,无双月在很用力地记师兄的话。
师兄不想当大弟子。
师兄也不想接任自在观!
这种念头在往后和越清流的相处中,一次次被加深了。
越清流经常在无人之处,抱着无双月说,自己不想当道士了,想离开师门,想下山体验凡人的生活。
也是在这期间,卫青檀逐渐了解到,越清流出家当道士的契机。
原来,他也是个苦命人。
不知父母是谁,一出生就被抛弃在道观门口,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若不是被一个道士发现,恐怕就被冻死了。
观主瞧他可怜,又摸出此子天生道骨,很适合入道修行,就替他起了个道号“清流”,而“越”字与其说是姓,不如说是老观主对他的一种期望。
所以,越清流自小就被严加管束,自在观完全就是把他当下一任观主精心培养的。
只不过越清流年少时的性格比较温吞,甚至有些木讷寡言。
说起宗门大弟子。
这就不得不提左栏玉了。
虽然左栏玉平易近人,温柔款款,但他要是真的冷着脸,根本不用开口,只要往那一站,就能唬住一群弟子。
真要是发起火来,连一向性格暴躁,不服管教的陆北辰,也不得不听他的。
比起左栏玉来,越清流确实做得不让人满意。
但话又说回来,问剑宗门规也不少,苍云秋又是那样严厉且刻板的人,倒也不会动不动打弟子。
看来弟子教不好,跟成长环境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从那往后,无双月就非常勤奋刻苦,早也修炼,晚也修炼。
他年纪小,却意志坚定,很能静下心,沉住气。
旁人吃不了的苦,他能吃。
旁人受不了的罪,他能受!
一心一意就是早日取代越清流的位置,好助师兄达成所愿。
可也因为无双月沉心修炼,少了许多跟越清流独处的时间。
无双月会偷偷跑去看看师兄,见他好,就松了口气,继续回去修炼。若是见他不好,就难受一会儿,再度回去修炼。
时间一长,越清流也察觉到师弟太拼命了,也越来越疏远自己了。为了能和师弟像以前一样亲密,越清流学着做菜给他吃。
可无双月正在修辟谷术,也怕被师长知道了,要训斥师兄不务正业。他道:“师兄,你不必为我做这些,有空的话,不妨好好修炼,莫惹师长们动气。”
这时候无双月大概十三、四岁了,男孩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像柳枝抽条。
原本粉雕玉琢的清秀小脸,如今也有了点大人的模样,连稚嫩的声音都不知何时变得低沉。
站起来也已经快到越清流胸口了。
这话其实单听没毛病,而且,无双月很明显是个性格内敛的人,跟薛一臣有点像。
但落在越清流耳中,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越清流还是把无双月当孩子对待,连无双月的贴身衣物,都是他手洗的。
更别说是无双月的房间,甚至是床铺。
越清流已经做习惯了,隔三差五就会过来收拾一下,即便没什么可收拾的,师弟爱干净,房间里总是一尘不染。被褥也叠得无比整洁。
但越清流还是会象征性地拿着鸡毛掸子,左扫扫,右扫扫,像老妈子一样,天冷了会喊师弟多加件衣服。有时候还会直接上手检查。
见着师弟了,依旧摸头,掐脸再抱一抱。
可越清流却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无双月已经长大了,男孩子有自己的隐|私,也需要一些较为私|密的空间。
尤其无双月性格比较内敛,很多时候被被越清流的做法弄得面红耳赤,只能别别扭扭地拒绝。
虽然无双月对师兄的心,还一如小时候,努力修炼只为助师兄达成所愿。但他的苦心,并不被越清流了解。
越清流发觉,师弟在逐渐脱离自己的控制。
师弟在远离他!
师弟长高了。
师弟长得越来越俊了。
师弟的剑术又精进了许多,得到了师长们的赞赏。
师弟的道法学得精通,已经能独立带一群小道士了……渐渐的,师长们喜欢师弟,所有人都喜欢师弟!
越清流被逐渐超越了,他感觉自己的位置被一点点取代了。仿佛山中有没有他,都变得无关紧要!
但这时的越清流,还没有发疯,和无双月见面时,依旧笑着喊他师弟,还嘘寒问暖。
得来的是无双月平静又低沉的颔首示意。他会喊师兄。但也会喊其他人师兄。
越清流忍不住问他:“你那么努力修炼,就只是为了超越师兄吗?”
无双月点头:“是。”
但真正让越清流开始厌恶,甚至憎恨无双月的转折,还是因为天榜之争。
越清流本想争得首甲,好在所有人面前证明自己。可惜却在决赛圈时,遇见了元琅!
他败给了元琅!
虽然只输了一招,但输了就是输了!
输了比试后,越清流怒火难消。
无双月前去给他送药时,就刚好撞见越清流发狠地攥拳怒砸桌面。
桌子四分五裂,越清流的拳头血肉模糊。
卫青檀看到这里时,心里直呼坏了坏了!以无双月的性格,定以为越清流是忍不下这口气!
果不其然,翌日无双月对局元琅时,抱着非赢不可的心态去的。
结果当然是无双月赢了。
年仅十七岁!天榜首甲!道门新秀!天纵奇才!
一时风头无两!
甚至还当众得到了苍云秋所赠的法器绝欲镜!
这是何等的风光!
自在观也因无双月,而在问道大会上扬眉吐气。
但这同时加深了越清流的恨意和嫉妒。
无双月事后将绝欲镜,转赠给了越清流,虽然性格内敛不爱笑,但还是挤出了笑容。
“师兄,你不要生气了。在我眼里师兄永远是最厉害的。”
“这是仙尊赠我的法器,我将此物转赠给师兄,希望师兄能喜欢。”
这在卫青檀看来,无双月温柔且贴心,无论何时都能想着他师兄!
可在从小被严厉管教下,心态逐渐扭曲的越清流看来,这只是师弟的可怜和同情!
当场就打翻了绝欲镜。
镜碎的那一刻,卫青檀分明清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也跟镜子一起碎掉了——是无双月的心。
无双月很难过,但还是耐着性子,反过来安慰道:“师兄,你不必为此伤怀,若非昨日师兄与元琅对战,消耗了元琅的灵力,我今日未必能胜。”
可这也再度惹恼了越清流,直接把无双月赶走了。
无双月愁闷不堪,只能独自来到院中,恰好遇见了前来问候的元琅。两人年纪相仿,又棋逢对手,聊了几句发现志趣相投,便多聊了几句。
谁曾想聊着聊着,元琅突然道:“你师兄行事不如你光明磊落,他与我交手时,曾想对我用暗器,被我及时察觉并挡下了。”
无双月惊讶,下意识脱口而出:“绝不可能!”
说来也是巧了。
越清流摔坏了绝欲镜,又独自冷静了一会儿,约莫是觉得自己错怪了师弟的好意,因而心生愧疚。
便出来寻无双月。
就是这么巧,三人狭路相逢。
元琅那话也被越清流听了去。
自此之后,越清流就一日比一日阴沉。
他从前温吞木讷,不讨人喜欢。
变得阴沉后,就越发不讨人喜欢了。
但这时的越清流还没有太过离经叛道,或许是因为师长们还在世,他不敢放肆,也或许对无双月还有情。
越清流依旧像从前那样,给无双月做做饭,洗洗衣服,见面就摸手摸脸,有时候搂一下腰。
无双月已经十七岁了,纵然再是道士,再清心寡欲,也察觉出师兄的不对劲儿。
因此,他只好处处躲着师兄。
渐渐的,就跟元琅走得很近了,那时元丰还很小,见到无双月就喊月哥哥。
卫青檀甚至通过无双月的眼睛,看见了年幼时的师兄们,甚至是原主。
原主那时可皮了,猴子一样满场蹦哒,被苍云秋施法禁锢在原地,他就撇着嘴,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左栏玉还悄悄走过去,轻声哄他,给他拿果子吃。
离开云陵之前,元琅笑着邀请道:“待你有空,一定要来天音阁做客,我等你。”
无双月答应了。
惨祸发生在离开云陵之后。
越清流也不知发了什么邪|性,竟脱了衣服,躺在了无双月的床上。他对无双月说:“师兄喜欢你。师兄一直在等你长大!”
这可吓坏无双月了!
卫青檀清晰感受到,无双月头皮上的神经剧烈跳动,麻了一片,脊椎骨都瞬间绷得紧紧的。
“怎么,你不喜欢师兄吗?”越清流对他发出了双修邀请,在此刻已经隐隐有了几分将来的浪|荡和邪魅。
无双月自然是拒绝了。
可这也彻底惹恼了越清流,他发狠地咬牙道:“是我把你带回师门的!也是我亲手养大了你!你本来就该属于我!”
还直接光着身子,从床上下来了,步步紧逼道:“你看不上我,那你看上了谁?元琅?”
“师兄,你疯了!”无双月要为他披上道袍,却被越清流一把抓住了手腕。
“我没疯!我是真的,真的想跟你在一起!”越清流把脸贴在无双月的手背上,柔情地望着他的眼眸,“我不想当道士了,我想跟你一起还俗……我们成亲罢?”
这实在太惊世骇俗了!
把未经人事的无双月吓愣在了当场。
下一瞬,房门从外推开,一群道士涌了进来。
越清流的脸色瞬间惨白一片,几乎是下意识往无双月身后躲,却还是被老道士拽了出来,一掌重重打在脸上。
接下来的场面非常混乱。
卫青檀看不清楚,只是能听见无双月一直在劝阻,还说不是师兄的错,是他勾引了师兄!
但没有人相信。
所有人都认定是越清流的错!
再后来,越清流就被吊在大树上,浑身上下被抽的血淋淋的,无双月也被关了禁闭。
可为什么卫青檀能通过无双月的眼睛,看见被吊起来的越清流呢?
这个念头很快就得到了解释——
无双月逃了出来。
并把越清流也救走了,夜色深沉,山风呼啸。
身后是大片大片的火光,以及凌乱的脚步声。无双月背着重伤的越清流,逃命似的往山下跑。
卫青檀清晰感受到,此刻无双月的害怕,紧张,惊慌,但他也感受得到,无双月的急切和坚定。
在无双月看来,师兄是真的很重要。
哪怕他对师兄根本没有那种感情,也会竭尽全力保护师兄。
无双月履行了儿时的诺言,但他却万万没想到,等待他的将是人间烈狱。
无双之月,还是被拉下了苍穹,被昔日最敬爱最信任的师兄,狠狠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