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国见他十分坚决,也不再劝阻:
“那好,我这就给郑先生安排。”
他随即招来亲兵,吩咐道,
“带郑先生和他的随从,去赵老八那个小队。”
“告诉他,一切照旧,无需特殊对待。”
郑芝凤闻言大喜,连连抱拳道谢:
“多谢李将军!”
很快,李定国的亲兵领着郑芝凤几人,穿过一片片整齐的营帐,来到了位于北面的一处帐篷外。
“赵老八,有事交代!”
亲兵朝里面喊了一声,很快,一个光着膀子、浑身带伤的汉子掀开帐帘,走了出来。
他目光扫过郑芝凤等人,最后落在亲兵身上。
“赵老八,这三位是郑先生和他的随从,是游击安排来的,要在你们队里待几天,跟着一起行动。”
“这是游击手令。”
亲兵一边说着,一边递过一张纸条。
赵老八接过纸条看了看,点了点头:
“懂了,你回吧。”
他随即转向郑芝凤等人,点了点头,
“郑兄弟是吧?跟我进来吧。”
郑芝凤掀开帐帘,只见里面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有些昏暗。
帐子里有十张简易的床铺,四五个士兵正坐在自己铺位上,小心地擦拭着武器。
他们见着几个陌生人进来,都好奇地抬头打量起来。
赵老八对帐内众人解释道:
“都听着,这几位是郑兄弟和他的伙计,是游击安排过来的。”
“接下来几天,他们都会跟咱们一起吃住、训练,大家都认识一下。”
说罢,他看向郑芝凤:
“郑兄弟,这些都是咱们队里的弟兄。”
郑芝凤连忙抱拳,朝四周拱了拱手,
“在下郑芝凤,初来乍到,给各位兄弟添麻烦了。”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说着,他又让随从拿出了礼物。
不过这次郑芝凤学乖了,他知道送钱送刀肯定不行,所以换上了更实在的吃食。
都是些从成都府带来的肉干,还有一些是从福建带来的、耐储存的咸鱼干和蜜饯。
众人见到是吃的,眼前一亮,但都没动手去接,反而看向了赵老八。
赵老八见状点点头:
“既然是郑兄弟的心意,那就收下吧。”
“大伙都分分,吃了赶紧睡觉。”
士兵们这才高兴起来,纷纷道谢接过,帐篷里的气氛顿时活跃了不少。
郑芝凤笑道:
“一点零嘴,给大家夜里垫垫肚子。”
赵老八指着帐篷最里面的几张空铺:
“郑兄弟,铺位都给你们腾出来了,你们就睡那儿。”
“营中规矩,夜里听号声熄灯,不得喧哗吵闹。”
郑芝凤连忙答应:
“明白明白。”
很快,营地外传来三声低沉悠长的号响。
赵老八一口吹熄了油灯,帐内瞬间陷入黑暗,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躺倒声,众人准备就寝。
郑芝凤躺在硬邦邦的行军床上,盖着一床薄被,望着头顶漆黑的帐篷顶,毫无睡意。
先前的所见所闻在他脑中不断闪过,汉王军中的一切事物,都让他颇感新奇和震撼。
他忍不住翻了个身,试探着小声开口,想和同帐的士兵们拉近些距离:
“诸位兄弟,都睡了吗?”
“咱聊聊如何?”
黑暗中沉默了片刻,赵老八的声音突然响起:
“还没呢,郑兄弟,你想聊啥?”
郑芝凤心中一喜,便打开了话匣子:
“咱聊聊生平呗,互相认识认识。”
“我是打福建海边来的,家里是跑船的。”
“我和几个家里的兄弟,从小就在海上漂,见过不少风浪,也去过不少地方。”
“东边的日本国、朝鲜国,南边的吕宋、暹罗,都去过……”
“如今久在陆地上,还有点想家了。”
“你们是不知道,那大海,嘿,真是无边无际;”
“有时候蓝得晃眼,平静得像镜子;有时候发起怒来,浪头比山还高……”
他正说得起劲,黑暗中,一个带着陕北口音的声音好奇地打断了他:
“海?”
“海是个啥东西?无边无际?”
“咱只见过黄河发大水,那水势就够吓人了,还能有比黄河还大的水?”
郑芝凤闻言一愣,他突然意识到,这些生在西北的士兵,可能从来没见过海。
他想了想,试图解释道:
“海嘛,就是……就是一个特别大特别大的湖。”
“大到你看不到对岸,全是水,和天都连到一起了。”
“看不到对岸的大湖?”
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喃喃道,
“那得有多少水啊……要是能引到咱们陕北去,那十里八乡的旱地就都有救了!”
“我爹当年就是为了和邻村争水,被打破了头,没钱看大夫,没熬过去……”
那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哽咽。
立刻有人接话道:
“要是有那么多水,咱陕西三边也不至于旱成那样。”
郑芝凤苦笑一声,随即开口解释道:
“弟兄们,这海水是咸的,又苦又涩,不能喝,也不能用来浇地。”
“啊?咸的?不能灌地?”
先前那陕北兵的声音充满了失望和不解,
“那这老大老大的水,除了能行船,还有啥用?不能吃不能浇地的……”
郑芝凤一时语塞,他发现自己很难跟这群来自西北的边军,解释海洋的战略价值、贸易利益。
于是他话锋一转,随即反问道:
“光说我了,还不知道各位兄弟叫什么名字?”
“又是怎么来到军中的?”
这下打开了话匣子。
那个带着陕北方言的老兵率先开口,声音粗粝:
“哪有什么名字,家里爹娘都叫我栓子。”
“早年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后来年年闹灾,朝廷的赋税却一分不少。”
“当兵当了这么些年,一点粮饷见着,还得靠家里接济……”
“直到后来跟着大王造反起事,咱才算过上了好日子,饷银足额,时不时还能闻到点油腥。”
“前些日子,大王还给咱们这帮老兄弟分了地,发了婆姨!”
“老子折腾了几宿,婆姨差点没下得了床……”
旁边一个声音笑骂道:
“王老栓,你狗日的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大王让你娶婆姨是传宗接代的,你他娘的别把人家搞坏了!”
帐内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声,充满了粗犷的行伍气息。
王老栓也不恼,嘿嘿笑道:
“咋了?羡慕啊?”
“等你们这群新兵蛋子立了功,大王也一样给你们发婆姨!”
“要我说,你们这帮民兵才是命好,大王打进来就给你们分了地,不用像咱这样在战场上舍命冲杀……”
王老栓话还没说完,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年轻士兵连忙打断了他:
“说啥狗屁呢。”
“咱们虽然分了地,但也不是啥白眼狼。”
“我爹娘就让我来从军,说是要报答大王的恩情。”
“等着吧,训练了这么久,三天之后老子一定把明军的腚眼子给捅穿……”
郑芝凤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这帮士卒的聊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从这些朴素甚至粗俗的对话中,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隔阂。
他见过海外世界的广阔与富庶,可这些士兵的世界曾经只有饥饿、租税和绝望。
同样都是曾经的大明子民,一家本是海盗,一家本是流寇,都是那帮官绅老爷们最看不起的反贼。
可这帮流寇,已经逐渐转形成了新的政权,而他郑家虽然得了官身,可始终还是得不到朝廷的信任。
就这样,在断断续续的夜话中,帐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郑芝凤也在这片陌生的环境里,怀着复杂的心思,慢慢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