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高嵘没找过算命先生,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命在池兰倚面前是不是很硬。至少,他的嘴很硬。
叶韶把池兰倚交到了他的手里。高嵘对她说谢谢。他当然不可能质问叶韶这一个外人,为什么她不把池兰倚交到乔泽那个白月光或者华晏那个好朋友手里。笑话,难道他真的希望叶韶这么做吗。高嵘才不做这么没理智的事。
而他也不敢这样质问池兰倚。他怕池兰倚生气,下次真的去他们那里了。
那他就连这小小的,能得到的池兰倚主动被他照顾的机会,也没有了。
佣人们不在家里。他熟练地照顾池兰倚睡下,在客厅里枯坐一阵,决定给他熬一碗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嵘大少爷哪里会做家务。他从柜子里翻出半袋没用光的米,从冷冻层里翻出一些库存的虾,笨拙地给池兰倚熬粥。
所有的东西都是手忙脚乱地被倒进锅里的,粥的热气一点一点升腾,雪白的粥面逐渐沸腾。高嵘记得,池兰倚就是在那时出现在他身后的。
“……这是什么?”他记得池兰倚那时,飘飘渺渺地说。
大艺术家穿着睡袍站在他身后。他赤裸的胸口上还有接受治疗的淤青和伤痕。他神态冷漠又端庄,好像高嵘从每一则关于他的新闻里看见的、属于35岁的池兰倚的模样。
他站在属于一整个世界的舞台上,遍体鳞伤,却光芒璀璨。
高嵘在那一刻默然。他不想告诉这样的池兰倚,他为他煮了一锅很糟糕的粥。
“粥。”他只是说。
而池兰倚没有走开,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慢慢地坐在了吧台旁边,像是在等他把粥端过来似的。
那天阳光很好,恍惚间,高嵘以为他们还住在一起,正在一起吃早饭。
他记得自己把粥端过来。大少爷把粥倒进碗里也是笨手笨脚。在端给池兰倚一碗后,他看见池兰倚在慢慢地喝它,产生了一种自己做粥很有天赋的错觉。
于是高嵘用勺子在锅里又舀了一口——很难吃,一股海腥味,他甚至忘记了放盐。
“……你觉得这个好吃吗?”他转头,问池兰倚。
池兰倚慢慢地又喝完一口:“难吃死了。”
“那你少吃点。”高嵘说,他有点痛恨他们只能这样夹枪带棒地说话。可互相伤害已经成了习惯。
池兰倚慢慢地喝完粥的最后一口。他把空碗留在了桌子上,自己去客厅里找衣服,然后离开了。
他临走时,高嵘站在门内,默默地看着他。许久后,高嵘听见池兰倚说:“真的很难吃,难吃死了,下次别做了。”
高嵘没有上帝视角。他看不见池兰倚在离开房屋后,顷刻之间迎着日光,泪流满面。
他只是在宽阔又狭小的厨房里,把剩下的粥默默倒掉了。连同池兰倚那只用过的碗,也被他一点一点亲手洗干净。
是啊,一碗难吃的粥,怎么配得上池兰倚。
所以这辈子,他请来最好的厨师,在A城的每顿饭都尽善尽美。这不是因为爱,而是……池兰倚不配让他下厨罢了,他只会给池兰倚吃配得上池兰倚的昂贵又好吃的东西。
可现在,池兰倚在米兰病了。他发烧了,高嵘想,他最好给池兰倚找一锅粥。
他打了一堆电话,声音压得很小,怕吵到池兰倚在床上休息。终于,他找到了一家合适的中餐馆。老板问他做什么样的粥。
“海鲜吧,我爱人在发烧,味道清淡点。”高嵘不自觉地说出了他上辈子做的东西。
“海鲜是发物啊,发烧的话吃海鲜不好吧。不如蔬菜瘦肉粥吧。”
高嵘心想也是。他说:“他喜欢吃甜的。山药红枣粥能做吗。”
“可以的。”
高嵘挂掉电话。老板让他一个小时后去拿粥。可他坐在房间里,看着池兰倚睡觉的方向,还是心神不安。
好几次,他靠近他,只是为了用手试试温度,看池兰倚的烧退了没有。又或者,他在房间里来来去去,手指无助地在谷歌上搜索。
最终,让他的精神稍微定下来的,竟然是一则做菜小贴士。
原来做海鲜粥要先用姜丝给海鲜去腥啊,难怪他做的粥那么难吃。
阳光下,高嵘的唇角竟然微微勾起了。知道这件事,下一次他做粥时,就不会做得这么难吃了。
可池兰倚是怎么想的呢?他会愿意尝尝那锅新的粥吗?
不知不觉间,老板打电话来了。高嵘准备出门。出门前,他又看了一眼池兰倚,池兰倚还在说胡话。
“叶韶……安娜……把东西给我拿过来……”
这时候还想着工作呢。高嵘真想用手指弹一下他的脑袋,但他忍住了。
“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回来。”他轻声对池兰倚说,不管他听不听得到。
在他脚步迈出大门的那一刻。池兰倚在半梦半醒中,说了胡话的剩下一截。
“……我好难受,我是不是要死了。”
“叶韶,你把那几个设计放进瑞士银行的3079保险柜里,还有我设计的珠宝……你要是不会弄的话,就让华晏帮忙去弄……那是我答应留给高嵘的……遗产……”
“我之前和他说过,如果我英年早逝的话……就把我最重要的东西……放进保险柜里留给他……我不想我留给他的东西……被计算价值,被收税。”
世间万物,唯有爱意不能被收税。
模糊的语句,在这一刻变成了一句叹息。
“叶韶,华晏……我忘了……”
“我喝了太多酒,我又忘了……”
“我忘了,他已经死了。”
“……比应该早逝的我,死得还早。”
“是我害死了他。”
日光摇摇晃晃,许久后,池兰倚恍惚地睁开双眼。他脸烧得绯红,却满眼是泪。似乎倏忽间,已经在哪里痛苦地度过了一世一生。
他发着抖很久很久,直到呼吸平顺,手脚又有了存在的实感。
他还活着啊。宿醉之后,竟然没有死掉。
人哪有那么容易就会死掉。可人又总是那么轻易地就会死掉。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高烧把他的脑袋闹得晕晕的,梦里的一切都被烧没了,只剩下隐约的心痛。像酒精过量,精神也被麻痹,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多少岁。
直到他看见自己光洁的手腕,那里并没有留下一个纹身。没有在某个人死后,为了渡过奈何桥时矢志不忘,而在全身都刻下那个人的名字。
彩色的,炫目的,五光十色,好像眩晕里万花筒的颜色。
他想起来了,他好像26岁,正在米兰。他想要留在这里,不想回国,也不想离开。
可明天中午,就要去搭乘飞机了……他急了起来,骤然间,又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意识不清,在房间里四处摸摸索索。
高嵘终于提着两袋粥回来。他在下了车后就一路小跑,很怕粥撒出来,又怕池兰倚等太久。
这次,他喂给池兰倚的,终于会是好吃的粥了。在车上他特意低头尝了一口,味道都不错。
池兰倚这个发着高烧都在想着工作的艺术狂。他一定要好好照顾他,让他好起来,再好好训训他这个毛病。
然而,在推开门时,高嵘愣住了。他看见池兰倚背对着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把剪刀,和池兰倚用来剪纸样的剪刀一模一样。
——池兰倚拿着右手剪刀,迷迷瞪瞪地。而他的左手,竟然拿着他们两个人的护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