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意地用血糊糊的袖子擦掉嘴角涌出的血,掌心生出烈焰,拳头朝着玉锁的脆弱处袭去。
刚才还被他努力保护着的锁链不堪重负,应声而断。
顾不上腹部的闷痛成了钻心疼痛,许逐星脚踩龙头,朝着下一条岌岌可危的锁链冲去。
一拳,两拳。
他拼了命地砸,炽热的火落在玉上,炸开混着血肉的碎屑。
转眼少了两条锁链牵制,黑蛇的行动愈发地自如。
方才还在进攻的问月鼎一改策略,他强势地压住请命想要杀戮的冲动,开始灵巧地躲避黑蛇的袭击。
腾蛇的是行动自如了,可没有锁链稳固,它皮肉上的裂隙越来越大。
没过两招,又有一条锁链被许逐星砸断。
蛇肉已经开始散架。
眼见着它的腹部裂痕已足够让剑身插入,双手握剑柄,问月鼎竖起剑,从水中如鲤般跃出。
他的半边身躯都被染红,可问月鼎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将仅剩的灵力倾注于请命。
陌生的气在他周身运转。
一阵浪过。
隔着水幕,问月鼎深蓝色的瞳孔骤然变细,眼尾生出极浅的红色纹路。
而他本人对此毫无知觉,依旧专心致志地对付着腾蛇。
异样只持续了一瞬,又是一阵浪过,腾蛇再看,青年依旧是人族模样。
甚至没露出半点妖气。
“妖....你是妖....”腾蛇诧异地大张着嘴。
在此之前,他居然完全没看出。
错愕、惊讶、了然、愤怒.....
无数表情从它脸上轮过,腾蛇咆哮着护住腹部:“我知道了,你是那男人的孩子。”
“他和妖女的孩子!!!”
可护住腹部,它的其他部位就自然而然暴露在剑下。
剑身嵌入蛇背的裂隙,血肉寸寸崩裂,黑蛇身上保护它的禁制不堪重负,被击毁在请命的剑尖下。
似鹿的剑灵发出比鹿更悠长的鸣啸,重重踩踏在蛇妖骨节处,将它的上半截身体拆得分崩离析。
不甘心的腾蛇怒睁着红目,还想用蛇尾扫问月鼎。
尾部猛地一痛,一把燃着烈焰的尖刀生生剜下他一块蛇肉。
“操.....”
许逐星身心俱疲地抱住蛇尾,他半边身子泡在水里,水中浮了一层血污。
搏斗之中,许逐星浑身上下都染了血,像是披着件血衣。
他被富水的环境和水灵根的对手折磨得不轻,受的伤自然比问月鼎更严重。
隔着蛇妖,问月鼎给他递了眼神。
不等黑蛇攻击许逐星,许逐星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下一瞬,蛇尾被请命炸得粉碎,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黑蛇只剩下蛇头完好。
请命还不打算放过它,不停地要往前去,可精疲力竭的问月鼎及时冷静下来。
黑蛇不能死,他还有话要问它。
极力克制杀戮的欲望,问月鼎闭眼凝神,收回自己的神魂,将请命归入剑鞘之中。
他唤一声:“缠朱。”
缠朱左边沾了问月鼎的血,右边又沾了许逐星的血。它顾不上犯洁癖,怒气冲冲将已经丧失战斗力的蛇头五花大绑,像极了福满楼的名菜状元鱼头。
角落处,默默出现几道瘦小的黑影。
没有禁制阻拦,有少女的冤魂借着暗门爬上来。
她们畏惧又好奇地看他们。
残魂怨气深重,却对问月鼎没有恶意,只是安静盯着巨蛇的残肢碎肉。
终于,有胆大的冤魂从水面上飘过来,径直越过问月鼎。她伸出苍白的手,狠狠撕扯着腾蛇仅剩的血肉。
黑蛇疼得发出细弱嘶声,却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
在它选择让魂魄入肉身的时候,就意味着他肉身被击碎,魂魄同样也会残损。
少女发泄着怒火,可她再怎么扯,都不如蛇妖肢解她魂魄时一分残忍。
她的肉身再也回不来。
空洞的眼眶之中,血泪混着河水落下,化为乌有。
被她感召,又有一个个魂魄飘上前。
其他胆小的少女低着头,有的默默爬回尸骸旁边,有的站在原地发呆。
龙头被铺天盖地的怨气堵住,不再源源不断地吐水,在她们的帮助下,屋里的水位正在缓缓往下退。
“多谢。”问月鼎喉间还残存着腥甜,他冲着她们轻声道谢。
大多数残魂已经没法听懂人话,只有几个还算完好的魂魄歪了歪头,勾起僵硬的嘴角,算是回了问月鼎的话。
用剑鞘撑着身子,问月鼎艰难地朝着已经成了血人的许逐星走去。
若是寻常人,早该在牵制锁链时就晕倒了,可许逐星的神智居然能一直清醒。
他背过手去,冲问月鼎摇头:“我不急。”
恶犬般警惕的视线落在正被冤魂们折腾的蛇头上:“你先处理自己的伤口,再去问那破水蛇你想问的事。”
就和许逐星不听他话一样,问月鼎没理他。他走到许逐星跟前,取出灵药和包扎的绑带。
他还没伸手,绑带被许逐星强硬夺走。
“我自己能包扎。”他露出个满不在意的笑。
“过这村没这店,这老妖知道的事可能和你父母有关,你难道不想知道?”
问月鼎和他不一样,他是有家的人。
而且家对他很重要。
“.....”
问月鼎想攥住他的手腕,可许逐星手腕上已经没一块完好的皮肉。
他抿着唇,一时真不知该如何下手。
自己早该用心学学如何照顾伤患。
问月鼎很后悔。
“去吧。”
许逐星推了推他,往角落退去:“让你这少爷来给我包扎,我还不放心。”
问月鼎将纳戒里能用的药全部掏出,放在他跟前。
全是许逐星没见过的好药,有几个匣子里散发着丹香非常独特。
许逐星确信,这是连问月鼎手中都没几颗的灵丹。
水已经退到了脚踝处。
转身,问月鼎的神色骤然变沉。
他捏着早已准备好的符咒,不顾肩膀上传出的剧痛,疾步走向八卦阵。
只剩下半个蛇头的黑蛇粗重地喘着气,看向问月鼎的眼神只有恨意,没有悔过。
“怎么,想学你爹留我残魂?”它艰难开口,“那我迟早还会杀了你。”
问月鼎不答他,往自己嘴中塞了颗丹药,将符咒贴在黑蛇蛇头。
丹药强行填补他虚弱的灵脉,问月鼎轻念了几句咒,篡取魂魄记忆的符咒瞬间亮起。
“乳臭未干的小子,想看我的过往.....”
意识到问月鼎要做什么,黑腾蛇短促地笑了声,语带傲慢和癫狂。
“做梦!!”
话音未落,它仅剩的血肉寸寸剥离,连覆盖在血肉之上的黑色魂魄都烟消云散。
红色的瞳孔失去光泽,蛇骨散架落地,变得干枯焦黄。
一片蛇骨划过问月鼎的脸颊,擦出细小血痕。
黑腾蛇自绝的果断。
撕扯着他的少女魂魄停下动作,茫然地看着突然空空如也的手心。
没了能读解的魂魄,刚亮起的符咒又再度黯淡。
一瞬间,细碎又模糊的片段闪过问月鼎脑海。他还是捕捉到了一部分腾蛇的记忆,只可惜非常短。
模糊的画面中,看不清面容的高马尾修士抱着剑,站在他如今站着的位置。
问月鼎无法分辨剑上的花纹,但这剑的长度确实和请命差不多。
“走了。”
一个白发的女子走到他跟前。
“腾蛇肉身已死,善后之事,交由你胞弟他们罢。”
“又让阿谨来?”面容模糊的男人扬起语调,“宗里忙得很,他估计走不开。”
“那怎么办?”女人打了个哈欠,懒懒道。
“你在那些仙家人眼中死了八百年,除了你胞弟,无人记得你。”
“你爱管闲事就自己管,我要先回去睡....”
画面在此戛然而止。
阿谨。
....问谨,他的父亲。
问月鼎愣愣地盯着眼前的蛇骨,一时没消化掉腾蛇残破的记忆。
“道,道长...”
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出。
问月鼎侧目,发出声音的正是那没了眼睛的少女。
放眼过去,这些“新娘”里头,看着岁数比他大的只有一两个,甚至九成被选中的姑娘,都还没许逐星大。
全都是小孩子。
她怯怯仰头,看着问月鼎:“我爹,卖鱼,做鱼饼,很好吃。”
“和他说,我好。”
她指了指旁边没有腿的少女:“她家,豆腐坊,有哥哥,有姐姐。”
没腿的少女躲在她后面,小心翼翼看着问月鼎。她的意识比失明少女还弱,只能一遍遍重复单字。
“想,我,想,他,们。”
“她,开绣坊.....”失明少女拉过一个没有左胳膊的魂魄,“她没有爹,她想她娘。”
“但是她,不要,和她娘说,她不好。”
“和她娘说。”失明少女着急地挥手,极力表达自己的意思,“她,已经投胎,她,很好。”
“.....好。”
问月鼎半蹲下身,平视着她。
“我会,把你们的话,都带到。”
为了让她听懂,他缓慢地说着,时不时停顿:“你们在这看好,蛇身,就还能,投胎。”
按理来说,碎得这般惨的魂魄是投不了胎了,就算侥幸投胎,也只能投成早亡的痴傻之人。
但是只要能从腾蛇手里拿回她们的血肉,再从金家和黎星宗取回她们的残魂,仍然有渺茫的机会,让她们正常入轮回。
“好,好。”少女弯起眼。
她长着很好看的杏眼,只是眼眶里黑洞洞。
“投胎,再见我娘。”
压着心里的酸涩,问月鼎看向一旁的许逐星。
他时不时在观察许逐星的情况,确认对方能处理严重伤势。
事实证明,许逐星比他靠谱得多。
他的手腕已经包扎得七七八八,半边肩膀正大喇喇地露着,露出里头带着擦伤痕迹的结实肌肉。
察觉到问月鼎看过来,他肌肉紧绷,把血衣往上垄了些。
“你好了?”
“嗯。”问月鼎失笑。
虽然都是男的,其实看几眼也无所谓,但许逐星不好意思让他看,他就配合下他。
“用了你两瓶药。”拢上衣服,许逐星又变得从容,“你不介意吧?”
问月鼎摇头:“我这还有很多。”
“走吧,暗室太潮,伤口难愈合。”
“等等。”因为呛水,许逐星嗓子还哑着。
“你被蛇咬都不管一下?”
他可一直盯着问月鼎,看见他就给肩膀上敷了点药,压根没好好处理。
“伤口不深,涂过药后差不多已经愈合。”问月鼎不以为意。
他离这群少女太近,实在不方便脱衣服。
“你就没想过那老蛇的牙有毒怎么办?”
许逐星眯着眼,不依不挠。
“可我这没有治蛇毒的药。”
问月鼎顿了片刻,真挚地看着他。
他一点也不着急。
大部分的毒对他效用都不大,而且他清楚水腾蛇无毒。
他只是看许逐星太紧张,想和在满稻村时一样找点玩笑,让他能放松点。
毕竟从上次的结果看,他那蹩脚玩笑的效果还不错。
——我知道,我知道。
许逐星还没吭声,一片皱巴巴染血的小纸人从问月鼎怀里探出头,兴奋地比划着。
它不由分说,拽过另外一片不情不愿的纸人,不顾它拼命挣扎,把纸人的头往自己肩膀上靠。
——可以给他吸出来!
就连问月鼎都知道吸蛇毒是没用的土办法,许逐星自然更清楚。
可看到小纸人的动作,许逐星眼神飘忽,脸憋得通红。
不合时宜地,他想到了前些天和问月鼎一间屋,恰巧看到问月鼎更衣。
问月鼎虽然是大家公子,但不光没那些矫情毛病,甚至有点太迟钝。
他换衣服时,经常大大方方在他旁边换。
许逐星没读过几天书,用词匮乏。
只能说那背因为常年不见光白溜溜的,白得像剥皮的菱角。或许是被逼着练过武的原因,问月鼎背上有点肌肉,但远没有其他剑修那般健硕,只能算是漂亮。
他的肩胛边藏了一颗很淡的红痣,落在肩胛的阴影处,只有肩膀前收时才能看到。
.....这样一个男人家,脖子上还挂玉坠。
细细的鱼形银扣绕在后脖颈,多出的一截在烛火下闪光,轻轻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