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午时。
问月鼎终于再次看到了许逐星。
他被迫穿着道袍,混在一群道士中间。
里面的白衣不合身,把他胸口绷得很紧,外面青色的道袍又过于宽松。
淋着雨,许逐星的脸色很臭。
对上问月鼎的视线,他眼中的不耐消减去些。
短暂交汇之后,两人的视线错开。
在祭祀的节骨眼上,问月鼎身边盯着他的修士,从两个变成五个。
迫于金家淫威,家家户户都至少派了一人来观礼,旁边的两三条巷子挤满了人。
贺家的阿爷拄着拐杖,带着假桃红和圈圈,费劲穿梭在人群里。
周围妆点得喜庆,可脸上有喜色的人寥寥无几。
隐隐约约,不知从何处传出压抑的哭声,又被议论声淹没。
金家人站在台上,除了金娥,其他人脸色轻松,有说有笑。
毕竟再怎么祭祀,落不到他们头上。
而金娥木着脸直挺挺站着,明显是被施了定身咒,逼着她假装一切如常,来粉饰太平。
“吉时到————”
一声锣响破开雨雾。
人群分开道,八个壮硕的家丁擡着一口装满水的大缸,小心翼翼地踏上祭台。
大缸缸底,沉着贴了符咒的金色龙头。
为首的家丁脸色惨白,嘴角还有淤青,走路踉踉跄跄,俨然就是贺桃红的爹。
沉缸落地,戴面具的老者手上捧着只瓯走上前,旁边站着换下校服的沈壑。
台下的问月鼎看不到瓯中内容,只有从许逐星那的视角,才能看到里头盛满血红色的藻。
“地上红线,水中血藻,金瓯牵良缘。”
“藻入银缸,可聚成人形。”老道庄严道,“其所指之人,便是玄冥大人之良配。”
说罢,他口中念念有词,河面升起波澜。
缸底处,感知到熟悉的灵气,龙头上的符咒隐约发亮,它的眼睛逐渐变红。
有妖气。
问月鼎的视线不再飘忽,他安静地盯着那口缸看。
“起!”
老道松开手,沉重的瓯悬在半空,缓慢翻转。
血红色的水藻落入缸内,聚散又合拢。
老道继续故弄玄虚,闭目念着咒,龙头上的符咒出现裂痕。
血藻群缓慢汇聚成了人像的模样。
看清缸里的情形后,假模假样混在道士里面瞎念咒的许逐星一走神,咬到了自己的腮帮子。
这缸里所绘的“新娘”哪里是几岁的女童,分明是个高个的男人。
他长得和问月鼎很像,但是头发高高束着,笑容张扬肆意。
问月鼎从来不扎高马尾,也很少有这么夸张的表情。
什么意思?
许逐星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说好的计划里头,并没这环。
难道问月鼎打算背着他,偷偷动手脚,假模假样嫁给“玄冥”?
这牺牲太大了。
死死盯着大缸,许逐星一边担忧,一边很不是滋味。
不光是他被震住了,其他的道士们也是面面相觑。
脑中嗡地一下,沈壑脸色大变,仓促看向宗主。
宗主想要试探他,为了表忠心,这红藻是由他准备。
现在出了差错,肯定要怪到他头上。
没等他们把不安传递到台下,老道及时出手。
男子的模样被模糊,水中血藻瞬间散开,强横的灵力将它们重新凝聚成女童模样。
做完这一切,他阴沉沉看着沈壑,眼中全是疑虑。
轻叹一声,老道吩咐一旁的乔庄的修士。
“把他带走。”
没等沈壑开口辩解,黎星宗修士们一拥而上。
随后,老道又吩咐傻站着的家丁:“把缸擡下去,游镇示众。”
看着被贴了定身符,奋力挣扎的沈壑,感知着镇子里的灵力走向,问月鼎趁乱摧动全身灵力。
这两日在镇里转了几圈,他已经摸清了笼罩安浪镇的阵法有几处漏洞。
一共八个阵眼,代表八方。
黎星宗宗主亲自管的镇门处他动不得。
而由沈壑负责的镇东南面,以及由几个低阶修士联手管的西面阵眼,都可以是突破口。
他擡手,藏在镇东南处乱石堆下的两封信件化为青蓝灵蝶,冲出雨幕,从沈壑露出的破绽处悄然飞离。
一封飞向明鹫宗,一封飞向和明鹫宗交好,距离此地只有几十里的有赋馆。
擡起头,问月鼎发现许逐星死死盯着他,满脸疑惑和愤怒。
和他对视,许逐星瞪着眼,更加愤怒。
这人瞒着他都要把自己嫁出去了,居然还笑得出来???
被他莫名其妙瞪了,台下的问月鼎十分迷茫。
他给沈壑准备的几个绊子还没用上,符咒都还藏在袖子里。
怎么沈壑突然就被带走,许逐星也莫名其妙对他生气?
可眼下危险还没解除,他无暇思考太细。
因为被擡下祭台的水缸里,明明白白浮着贺桃红的画像。
看清楚后,四周哗然。
“是贺家的姑娘。”
“唉....这丫头都没长开,不还是个孩子,这玄冥娶的姑娘,一年比一年小。”
“早就说了,他家该生个小子,不该抱着姑娘过日子。”
“你看,这姑娘还没泼出去,就嫁河神了!”
无数道视线落在贺家人身上,有同情,有难过,也有几道极其不和谐的幸灾乐祸。
被人盯着,“贺桃红”躲在爷爷怀里,吓得一声不吭。
“不怕,不怕....”
老人家摸着她的头,重重叹气。
金老爷一个眼神,几个家丁毫不客气地控制住贺家爹,上前就要抓女童的胳膊。
“贺姑娘,随我们走。”
“不行,不行....放过我闺女...!!”
贺家爹拼命挣扎着,却因为被人摁住,动弹不得。
他只能无力地嘶吼着。
“且慢。”
老道走下祭台,走到连连往后缩的女孩跟前。
隔着面具,他打量了一番,下定论道:“是障眼法,并非她本人。”
老道举起拐杖重重敲向女孩天灵盖,纸人瞬间碎裂成片,飘散在风中。
纸人上冒出一丝问月鼎早就备好的沈壑灵力,老道下手更狠,将纸片碾成齑粉。
“我就说。”刚才阴阳怪气贺家的人嘀咕,“她家那破狗不是黏她得很,今个她要被抓,居然都不叫唤。”
“人呢?”接二连三出差错,金老爷终于忍耐不住,冷冷开口。
“贺桃红人呢?!”他看向一旁的贺家爹。
家丁们上前去,用力推搡着老人。
“汪呜——”
一直很安静的圈圈呲着白森森的牙,迈着短腿起跳,用力咬上家丁的大腿。
可它到底只是个狗崽,只是咬出血点子,就被疼得嗷嗷叫的家丁狠狠踹开。
问月鼎掐诀,雨水汇聚成盾,护住被淋得湿漉漉的小狗。
小狗安全落地,疼得呜呜直叫,依旧挣扎着要扑去。
“你们...你们不能抓贺桃红!”
混乱之中,金娥也终于冲破了束缚。
她踉踉跄跄捂着肩膀,挡在老人跟前。
少女原本干净的身上瞬间淋满了水,养尊处优的小姐鲜少如此狼狈。
“我看到了,玄冥要的妻子原本不是她,是一个高个男人!!”
此言一出,顿时像投入河中的石子,激起一番波澜。
给有赋馆的信还没送到,问月鼎不敢轻举妄动。
...男人。
想到许逐星愤怒的表情,他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拼命推开要阻拦她的家丁,金娥破罐破摔:“要是玄冥的意思不重要,选谁都行。”
“那就选我.....”
话没说完,她又被捂住了嘴。
“小女这几日生病,怕是烧糊涂了,才会说胡话。”
金老爷忙上前打圆场:“玄冥娶亲,自古只要女子,不可能要男人。”
“今日时辰已误。”场面混乱无比,老道依旧冷静,“待我择日重新开祭,问玄冥之意,平他之怒火。”
显然是怕了,打算要跑。
猜忌弥漫开来,金家和黎星宗想要偃旗息鼓,可有妖不肯罢休。
老道话音未落,水面卷起滔天巨浪,齐齐涌入缸中。
缸内的红藻被溅得满祭台都是,红藻落在人身上,炸出血红色汁液,吓得道士们四散逃开。
金色的龙头被水浪卷起,龙头上的符咒彻底破裂,龙目猩红。
流水汇聚成蛇身,红藻变成蛇骨,长条的绿藻宛如锁链,缠满蛇身。
是一条有魂,却没有完整肉身的巨蛇。
风骤然变大,吹得岸边杨柳到处乱晃。
“我不要那毛丫头了。”
巨蛇喘着粗气,死死盯着问月鼎。
“你是谁,他的谁?”
他咆哮着,蛇口喷出无辜卷入,惊慌失措的河鲤。
“为什么和他如此相似??!”
察觉到对方铺天盖地的恨意,问月鼎攥紧手里的符。
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纳戒微微颤抖。
寒光闪过,请命杀气腾腾,自己从纳戒里窜了出来。
问月鼎眼疾手快,指挥缠朱把它五花大绑,才没让它出鞘见血。
看到请命,巨蛇的反应更加激烈。
“你——你还有他的剑...杀了你....”
他眼中的红光更甚,发出嘶嘶声:“我要杀了你!!!”
水花重重砸下,把祭台砸出坑来,吓得众人四散逃开。
许逐星无心再演,一个翻身跳下祭台,挡在问月鼎身前。
火焰扑向水蛇,效果却杯水车薪。
“带他们走。”问月鼎支起结界,扭头看向呆愣的金娥,“你不是想做大侠吗?”
“好,好!!”
金娥回过神,连忙抱起两个吓得不敢动弹的孩子。
“都跟我走。”她不顾自己身上的咒还没过去,厉声道,“去地势高的地方!”
给有赋馆的信终于寄到,问月鼎微微松了口气。
“你先走。”
他搭着许逐星的肩膀:“它是冲着我来。”
下雨天以火攻水,这和找死没区别。
“操,你真要给他做媳妇?!”
许逐星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闻言实在没忍住:“我告诉问月鼎 ,门都没有!!!”
他强硬搭着问月鼎的肩,给他输送灵力。
“都是黄口小儿。”巨蛇轻嗤,依旧死死盯着问月鼎。
“把他交给我,饶你不死。”
它肉身不全,可修为够高。不消多时,问月鼎的护盾出现裂缝。
老道不知去了哪,黎星宗的修士已经吓晕的吓晕,吓跑的吓跑,没一个帮得上忙。
盾破碎的前一瞬,问月鼎拉过许逐星,利落地在他身上贴了符。
许逐星肌肉僵硬,动弹不得。
“只定你片刻,别跟我走。”
问月鼎将冰凉的玉牌塞给他,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死不了,有玉牌在,没人敢动你。”
“增援若来,同他们说清楚。”
“.....”
许逐星眼珠艰难转动,双目赤红。
他眼睁睁看着护盾碎裂,问月鼎冲他微微笑,眼神温柔。
随后,他提着剑走向巨浪,衣摆颤巍巍地飘着,身形转眼便被吞没。
响动过后,巨蛇跟随他一同消失,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水面顿时风平浪静。
阳光拨开云雾露出,像是灾难从未存在过。
问月鼎一走,符咒立刻被火焰吞噬殆尽,化为飞灰。
“问月鼎....问月鼎!!!”
许逐星跌跌撞撞跑上坍塌的祭台,看向深蓝的河底。
这河深不见底,而火灵根修士,天生多少对水有恐惧。
太黑了。
问月鼎在
许逐星头脑发胀。
他已经没办法思考,也不知如何权衡利弊。
“您......”
回过神的黎星宗修士围上来,一时也拿不准该不该劝。
看着许逐星手里的玉牌摇摇欲坠,随时要碎,他们心惊胆战。
这、这可是整个天修最珍贵的令牌。
要是摔了,他们宗门可就真完蛋了。
一修士大着胆子碰上他的肩膀,被应激状态下的许逐星烫得连连后退。
“我是明鹫宗少宗主的人。”
许逐星握紧玉牌,神色阴鸷。
“你们谁敢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