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的风带来了湿润的土腥气,吹动青梧的衣角,像一只无形的手,催促她启程。
那份用火漆封缄的密报,此刻就贴在她心口,字迹寥寥,却重若千钧。
哑田村,听雷麦。
这两个词在她脑中反复回响,交织成一团巨大的谜。
一个全员聋哑的村落,如何能种出对天时要求最苛刻的灵粮?
听雷麦,听雷麦,听的不是雷声,而是惊雷之前,天地间那一瞬即逝的湿气变化,是万物屏息的脉动。
这种感知,连轮耕盟最顶尖的“司天者”都需借助法器,耗费心神才能勉强捕捉。
孤身一人的旅途,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将这份荒谬感沉淀下去。
当她真正站在哑田村的村口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没有犬吠,没有人声,只有风拂过麦浪的沙沙声。
田垄笔直如刀裁,横竖之间,仿佛被最精密的墨斗丈量过。
每一处锄痕的深浅、翻土的角度,都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统一性。
这哪里是田地,分明是一卷摊开在大地上的阵图,每一个细节都严丝合缝,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
青梧知道,轮耕盟颁行的《标准农典》中,对田垄的要求已是极致,但与眼前相比,那典籍上的条文简直粗陋不堪。
她的出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一个个身影从土屋和田间无声地冒出来,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敌意,只有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警惕,像一群被惊扰的野兽。
他们缓缓围拢,形成一个沉默的包围圈,目光如探照灯般落在她身上。
青梧没有开口,她知道言语在此地是多余的屏障。
她缓缓解下腰间行囊,取出一只样式古朴的陶碗,碗口还带着一丝细微的磕痕。
这是云栖师父留给她的遗物。
她蹲下身,用陶碗在脚边盛了满满一碗新土。
泥土是新鲜的,带着露水的湿气和植物根系的芬芳。
然后,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她双手将陶碗高高捧起,与眉心平齐,随即手腕一沉,手臂平稳地向前倾倒。
泥土如一道黑色的细瀑,从碗中流泻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回大地。
整个过程庄重而缓慢,每一个动作都蕴含着对土地的敬畏。
这是“醒土礼”,云栖生前每日清晨巡视田地时,必做的第一件事。
村民们的包围圈出现了一丝松动。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一个空洞的模仿,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静水。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所有村民,无论老少,都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他们纷纷从地上捧起泥土,用手掌模拟着陶碗的形状,庄严地重复着青梧的动作。
一时间,泥土簌簌落下的声音此起彼伏,汇成一片细密的雨声。
在这片绝对寂静的村庄里,这声音便是他们共通的语言,是跨越了言语障碍的问候与认可。
夜色笼罩了村庄,蛙鸣与虫嘶代替了人语,让这片土地显得更加生机勃勃。
青梧被安排在一间空置的土屋里,但她毫无睡意。
月光透过小窗洒在地上,她看到几个孩童正蹲在屋外的湿泥地上,用树枝专注地划着什么。
好奇心驱使她悄悄走近。
她看到,那些稚嫩的手指在泥地上画出了一套奇异的符号系统:一道平直的横线代表晴天,一道起伏的波浪线代表下雨,一个盘旋的螺旋则代表着虫害。
更让她心惊的是,一个稍大些的男孩,竟将一株九瓣花的根系在土壤中蔓延的轨迹,精准地复刻在了泥地上,旁边还标注着不同走向的分支。
他们称之为“地脉图”。
而在另一边,几个女孩正用不同材质的草绳打着结,青梧伸手触摸,立刻就明白了——粗糙的麻绳结代表土壤板结,光滑的藤草结则意味着土质松软。
一个惊人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青梧的脑海:他们不是学不会说话,也不是愚昧无知。
他们早已抛弃了声音和文字,创造出了一套完全属于土地的语言——耕语!
这套语言更加直观,更加精准,它直接源于对自然的观察与感知,没有任何转译的损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