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耕祭后的第三个月,风中送来的不再是纯粹的泥土芬芳,而是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火气。
一种奇异的崇拜,正以比荒草更快的速度在三十六地蔓延。
人们自发地立起了“倒碗坟”,用粗糙的石块垒起基座,将一只陶碗倒扣其上,象征着云栖长眠于她最热爱的土地之下。
更有甚者,竖起了无字的石碑,他们说,云栖的功绩,是任何文字都无法描述的。
田埂间,时常能看到一些孩童,用泥巴抹花脸,学着记忆中云栖蹒跚又坚定的步伐,在田里巡视,口中煞有介事地念叨着:“云栖曰,听土,听土。”
这股风潮让青梧的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当她巡视至昔日的谢田旧址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停住了脚步。
村口最肥沃的一片土地竟被空了出来,正中央搭起了一座简陋的香案,案上没有牌位,只供着一只烧制得格外精细的陶碗。
几个老者正领着村民,将晒干的禾草点燃,烟雾缭绕中,对着那只碗俯身叩拜。
他们的脸上满是虔诚,仿佛那不是一只碗,而是能赐予丰收的神只。
青梧没有发怒,她的脸上甚至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只是静静地穿过人群,走到香案前。
众人见是她,纷纷噤声,敬畏地退开几步。
青梧没有看他们,只是凝视着那只被烟火熏得微黑的陶碗,许久,她伸出手,将碗取了下来。
“大人,这是……”为首的老者颤声想要解释。
青梧没有理会,她蹲下身,将温热的陶碗翻转过来,碗口朝下,用力按进了松软的泥土里,直到整个碗身都消失不见,只在地面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
她拍了拍手上的泥,这才站起身,环视着一张张错愕而惶恐的脸,声音平淡却清晰地传遍每个人的耳朵:“她若贪图你们这点香火,当初就不会把视若性命的犁,也一并埋了。”
说完,她转身离去,留下身后一片死寂。
没人敢将那只碗再挖出来。
当天夜里,盲壤深处,那株曾开出九瓣奇花的变种根系,仿佛被白日里青梧的举动所唤醒。
大地深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共振,像是沉睡巨兽的一次呼吸。
无人察觉间,无数细密的根须如一张无声的巨网,向着三十六地的各个角落疯狂蔓延。
根系所过之处,那些新立起的“倒碗坟”和“无字碑”,石块的棱角竟开始无声地剥落,碑面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
一夜之间,仿佛经历了百年的风化,变得残破不堪。
消息如风雪般传回,听着各地的呈报,青梧只是平静地站在田边。
她知道,这不是什么神罚,而是这片被云栖唤醒的土地,这片拥有了灵性的田地,在用自己的方式排斥着这种将一个耕者强行神化的愚蠢行为。
她当着所有田官和各村代表的面,宣布了一条新的法令:“从今往后,凡在田间立碑祭人者,罚其为全田松土一季。凡有心尝试新法者,无论成败,皆可向田官申请借用‘错法园’三日。”
错法园,那是青梧划出的一片特殊田地,土壤成分复杂,专门用来给那些有新想法的人试错。
此令一出,三十六地为之一静。
无字碑悄然消失,倒碗坟也被夷为平地。
人们的热情从祭拜转向了另一种极端——狂热地模仿和试验。
数日后,北境传来一则纠纷。
一个叫石头的少年,试图在雨中进行浅层播种,他认为雨水能让种子更快发芽。
结果,一场大雨过后,大部分种子都被冲走,试验惨败。
村里的老人当众斥责他,骂他“不敬先-师”,说云栖的法子是定规,胡乱更改是对神灵的亵渎。
青梧赶到时,少年正满脸通红地跪在泥地里,老人们则在一旁痛心疾首地数落。
青梧没有评判谁对谁错。
她只是让田官取来了两把锄头,一把是新打的,刃口锋利,寒光闪闪;另一把则是从田里随便找来的旧物,锄刃已被磨得圆钝,上面还沾着厚厚的泥块。
她将那把新锄,用力插-进少年失败的田中。
然后,她走到旁边一块长势喜人的田地里,将那把钝锄也插了进去。
她回过头,看着满脸不解的少年,问:“你看,哪一把更像是云栖当年用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把锄头上。
少年犹豫了片刻,指着那把旧的,低声道:“钝的这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