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号子(1 / 2)

那阵战栗并非源于渠边晚风的寒意,而是某种预兆,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回响。

次日天未亮,云栖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从浅眠中撕扯惊醒。

春寒,悄无声息地侵入了她本就孱弱的身体,每一声咳嗽都像要把肺腑撕裂,牵扯着背部的筋骨隐隐作痛。

她没有声张,只披上外衣,扶着那根已磨得光滑的竹杖,一步一顿地走向村中小学堂的后园。

她不再像往日那般立于田垄之上,如将军般俯瞰全局,发布指令。

如今,她只是个沉默的帮工。

孩子们见她来了,纷纷问好,却无人停下手中的活计等她发话。

云栖摆摆手,示意他们自便,自己则走到水缸边,提起那只半旧的木桶,蹒跚着去新渠打水。

她的身影在晨光中被拉得极长,佝偻的背影与手中笔直的竹杖构成一种奇异的平衡。

她默默地担水,浇灌那些离水源最远的秧苗,又俯身拾捡田埂上新生的杂草,动作缓慢而固执。

学堂后园的这片试验田,此刻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景象。

没有统一的号令,孩子们的耕作显得杂乱无章。

东边几个孩子已经开始点播种子,西边另一些却还在慢条斯理地翻整土地。

乍一看,像是失控的蜂群,可细看之下,却毫无冲突。

云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她注意到一个奇妙的细节:每当一个孩子挥锄奋力翻开一块坚硬的土坷垃,他旁边田垄的同伴便会不自觉地放缓动作,仿佛在等待那股力道过去,再重新续上自己的节奏。

一垄起,一垄落,此起彼伏,犹如海潮在无形的大堤间温和地涨落。

她扶着竹杖,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浸在那片声响之中——锄头破土的“噗、噗”声,竟隐隐汇成一种奇异的韵律。

那不是人为唱出的号子,更非刻意为之的节拍,而是一种从无数个独立动作中自然生发出的共振,仿佛大地本身就是一面巨鼓,而孩子们则是随心敲击的鼓手。

同一时间,青梧正策马巡视着广袤的三十六地。

她眉头紧锁,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

自她颁行《耕时通表》以来,各地统一作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早已成为铁律。

可如今,这铁律正在松动。

最南端的田地,天还未透亮,农人已在田间劳作,锄影绰绰;而最北边的地块,农人们却等到日上三竿,晨露将干未干之时,才扛着锄头下地。

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散漫”。

她本想立刻召集各地里正,严厉纠偏,重申纪律。

然而,当她抵达南境时,一位老农指着天边渐渐升腾的热浪告诉她,提早开工,是为了避开午后最毒辣的日头,那时地表水分蒸发最快,早一刻种下,秧苗便多一分生机。

而在北境,农人们则解释,他们等待日头升高,是为了让清晨厚重的露水能多渗入土壤一分,如此翻开的土地,才能最大限度地保住墒情。

青梧怔住了。

她看着南境农人黝黑面庞上躲过烈日的庆幸,又看着北境农人脚下那片湿润肥沃的黑土,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她脑中固有的观念。

是了,过去强求“统一度量”,是为了用统一的规则打破神权对农时的垄断,将权力从虚无缥缈的神明手中夺回,交到人的手中。

那是拨乱反正。

可如今,神权已破,人心已立,若再死守着这“统一”的标尺,不顾天时地利,岂不是又造出了一个新的“神”——一个名为“规定”的、不容置疑的神?

真正的自由,不是让所有人在同一时刻做同一件事,而是让每个人都能根据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天光、自己的判断,去做最合适的事。

想通此节,青梧当即下令,在三十六地的中心广场上架起火堆。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亲手将那本汇集了她无数心血的《耕时通表》投入熊熊烈火。

纸页在火舌中卷曲、焦黑、化为灰烬,也一同焚尽了她心中最后的枷锁。

她转身,声音响彻广场:“从今日起,废除通表!看天光,听土声,你,就是尺!”

那夜,风雨大作。

云栖在断续的咳嗽中沉入梦境。

梦中不再是那片充满生机的田野,而是药堂那方熟悉的旧院。

沈砚就站在院中,白衣如故,神情专注。

他手中捧着一捧湿润的新泥,泥土的芬芳仿佛能穿透梦境。

他缓步走到一口巨大的陶瓮前,将手中的泥土轻轻撒入清澈的水中。

泥土入水,没有立刻沉底,而是在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那涟漪扩散、碰撞,发出的“嗡……嗡……”声,竟与白日里孩子们田间锄落之声的韵律,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