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尖飞快敲击键盘,调出结构图与能源流向模型。
画面层层深入岩层,最终定格在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子系统节点——那是一套独立于主电网的低温冷却装置,专为保存早期记忆数据晶体而设。
按理说,在基金会宣布终止“幸福糖”项目那天,它就该永久停机。
可现在,它的能耗曲线正以极其微弱却稳定的方式跳动着,像是某种沉睡中的心脏,正在缓慢重启。
更令人心悸的是倒计时。
隐藏在系统底层的日志显示:自今日凌晨03:17起,启动延迟性自毁协议,剩余时间:71小时58分。
一旦倒计时归零,高能脉冲将彻底焚毁所有存储单元,并引发地质塌陷,把第九灶台连同其下的秘密永远埋葬。
不是意外,是预设。
有人在很久以前,就为这一刻埋下了毁灭的种子。
程远沉默良久,手指悬在远程关闭指令上方。
只需一键,他就能切断电源,终止程序。
简单、安全、不留风险。
但他没有按下。
“你疯了吗?”一名技术队员冲过来,“我们已经完成了传承仪式!这里不需要再流血了!”
“正因为它完成了,”程远缓缓抬头,眼底映着屏幕幽光,“我才必须留下。”
他站起身,抓起工具包走向通往地底的应急通道。
脚步坚定,背影决绝。
“你以为这是技术问题?”他回头,声音轻得像风,“这不是代码,是赎罪。当年我亲手接入第一根记忆导线的时候,没问过任何一个孩子愿不愿意。现在,如果连看都不敢看它怎么死去……那我们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没人再说话。
他在控制室锈蚀的金属墙上,取出随身小刀,一笔一划刻下七个字:
“技术不杀人,但沉默会。”
然后,伸手拔掉了主电源插头。
刹那间,所有屏幕熄灭,警报声戛然而止。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吞噬了最后的数据残影,也吞没了那段曾被精心伪装的记忆洪流。
唯有冷却系统的风扇还在嗡鸣几秒,随即彻底归寂。
程远靠着墙滑坐下去,闭上眼。
耳边仿佛响起无数孩子的哭声、笑声、呢喃声——那些曾被“幸福糖”抹去又重新浮现的真实碎片,终于在这片寂静中得到了安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首都会议厅内,苏怜正站在听证台前,面对一排西装革履的官员。
《情感真实性保护条例》草案首次公开审议,现场气氛凝滞如冰。
“你说要立法禁止‘记忆干预类食品’?”一位白发老者冷笑,“小姑娘,你知道这背后牵涉多少产业利益吗?再说,谁来定义什么是‘真实’?难道让孩子记住痛苦就是正义?”
苏怜没有反驳。
她只是轻轻按下播放键。
音响中传出一段稚嫩却撕心裂肺的声音:
“老师……我明明记得妈妈打我,拿着拖把追着我跑……她说我是个累赘……可为什么‘幸福糖’说她最爱我?为什么?我不信!我不信!!”
教室里的哄笑、老师的尴尬、孩子的崩溃,全都清晰可闻。
全场死寂。
有人低头,有人别过脸,还有人悄悄摘下了眼镜擦拭。
苏怜静静看着他们,声音不高,却穿透整个大厅:
“我们不是要保护记忆本身。我们要保护的,是一个孩子说‘我不信’的权利。”
她说完,转身离去,身后留下一片无法回避的沉默。
夜深了。
城市灯火渐次熄灭,唯有山林深处那一簇蓝焰,依旧守望着星空。
陆寒独自驾车驶入旧林道,车灯划破黑暗,最终停在一栋斑驳的小屋前。
这里是最初的果园,是他第一次见到苏悦的地方。
那时她抱着一锅梨花糖,眼睛亮得像星子坠落人间。
门未锁。
他推门而入,鼻尖立刻萦绕一股熟悉的甜香——那口老旧的梨花糖锅竟还在灶上慢慢炖煮,蒸汽袅袅升起,在屋顶盘旋成模糊的云影。
他心头猛震。
基地刚经历重生,电力尽数切断,这里早已断电多年。
可锅下的火,既非煤气,也非电热,竟是从灶膛内部悄然燃起,如同某种执念的延续。
锅边压着一张泛黄便条,字迹清秀熟悉:
“你总说我躲在糖里,其实我一直活在你没问出口的问题里。”
陆寒的手指微微颤抖,抚过滚烫的锅沿,仿佛触到了她未曾言说的委屈、等待与爱意。
窗外风起,树叶沙响。
忽然,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猛地抬头望向门外——
夜色中,一群孩子提着灯笼走来,脚步整齐,却不喧哗。
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破旧,有的整洁,手中灯笼颜色各异,却都散发着柔和的光。
他们在屋外停下,默默将灯笼依次插进泥土,围成半圆。
没有人说话。
只有一个身影缓步上前,约莫六七岁模样,穿着洗得发白的外套,怀里紧紧抱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盒,神情认真得近乎庄严。
陆寒屏住呼吸,指尖仍贴在锅沿,心跳如鼓。
有些火,才刚刚开始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