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鈢堂先生、墨先生,晚辈唐突。”夏至匆忙拱手,目光却不由落向霜降。她今日身着月白襦裙,领口绣细碎杏花,针脚密若蚊足,与他袖中紫竹笔尾端的“霜”字悄然呼应。察觉他的注视,她耳尖染上晚霞般的浅粉,趁人不察,在桌下以鞋尖轻碰他的靴面——动作轻如鸟雀啄露,含羞怯试探。
墨云疏眼波流转,落在他手中油纸伞上,莞尔道:“夏公子?方才正与霜降品评尊诗。‘霜雪难埋尖芽志’与今日这篇,宛若孪生——俱是在困厄中寻生机,似这风雨里不肯折腰的嫩苞,再寒的天也守着破土的念想。”指尖轻点素笺,“惟今日之作悲意过沉,末句孤绝之气,竟似‘小舟从此逝’,反不若‘春风终渡玉门关’蕴藉悠长。”
鈢堂先生抚掌大笑,震得梁间尘簌簌而下:“墨先生此言大妙!夏至,且坐。方才正论及诗中‘欲’字最见功力——云欲雨未雨,心欲语还休。这悬而未决的滋味,比滂沱大雨更磨人,如含未化饴糖,甜苦难辨。”
夏至在霜降斜对面落座。案头《高唐赋》扉页留着清隽字迹——“朝云暮雨,本是红尘劫”,恰似她沉静中藏着的柔婉。他轻抚纸页,忽想宋玉笔下瑰丽传说,到自己诗中竟成苍凉。昨夜独对孤灯,摩挲杏叶标本时前尘如潮涌,唯有烛泪寂寂成灰,半点温存不留。
“晚辈拙见,‘拟将身寄浮槎去’是要破眼前樊笼。”夏至望向窗外老杏树,“如庄周化蝶,于混沌中寻真我。可‘朝阳烈焰’太烈,‘九重宫阙’太严,方展翅便被焚作飞灰。这所谓正途,何尝不是密不透风的牢笼?比惊涛更骇人。”
霜降忽然抬眼,眸中星子经雨洗过,亮得灼人:“那‘玉露难湿身’呢?可像……近在咫尺却握不住的流光?镜花水月般抓不牢的相逢?”无意识揉着绣杏绢帕,“恰似晨露缀满衣袖,抬手欲拾时,却从指缝溜走,半痕不留。”
夏至心口发紧,想起昨夜被泪洇湿的宣纸,字迹模糊如雾里看花。他望进她澄澈眼底:“是,却也不尽是。”轻叩素笺,“玉露难湿,是身在此山中的惘然,如无根幽魂,连清露都承不住。但晚辈宁愿相信,这露珠非永不降临——如这场迟雨,终有一日会浸透衣衫,暖彻心扉。”
墨云疏眼中赞许流转,指尖轻点“巫山”二字:“好个‘终会落下’!夏公子此刻心境,较作诗时更见澄明,恰似府上老杏,经霜雪反显韧骨。”忽转向霜降笑问,“可是?上回见你画中杏芽,嫩黄藏于墨枝间,分明是掩不住的生机。”
霜降颊染烟霞,轻轻颔首:“先生说得是。再微小的芽苞,也裹着春信。”目光落向案头红梅,“似这诗中‘欲’字,看似无着,实则在等天时——待透雨东风,自会破茧。”悄悄睇向夏至,眸中笑意如春水漾开,“恰似有些人,面似疏冷,怀揣暖玉,只待机缘便能暖得人心颤。”
韦斌突地拍案,惊得毓敏手中姜茶微洒:“我懂了!这诗是说欲随台风疯一场又被拽回,心有情丝却不敢言,似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塞块桂花糕含糊道,“但夏兄如今豁达多了,还盼‘春风渡玉门’,先前那‘世界殊’的灰心,简直是作茧自缚——幸未钻死胡同!”
满室哄笑。毓敏揉着笑痛的腰肢,轻点韦斌额角:“俗得掉渣!莫带偏了墨先生雅兴!”端姜茶奉与墨云疏,“先生《秋闺赋》中‘露泫青衫,泪湿流年’,家母说较所有闺阁诗都动人,读一次泪落一次。”
墨云疏接过粗陶碗,暖意顺指间沁入经脉:“一时感怀,算不得好文字,反不如霜降画作鲜活。”指案角宣纸,其上杏枝嫩苞旁题“待霁”二字,“这‘待霁’较诗中之‘巫山’多三分希冀,如在候云破日出,待久别重逢。”
语毕,窗外狂风骤起,檐角铜铃碎玉乱响。苏何宇掀帘而入,青袍沾泥,散发如狂风吹乱:“夏兄,祸事!园中老杏折枝,落尽芽苞!福伯说……怕熬不过这场风雨了!”
夏至猛然起身,木凳划出刺耳锐响:“怎会?!”顾不得礼数疾奔而出,满脑皆是老杏影子——祖辈手植之根,遇龙河畔与霜降相约守护之念,枝桠间“待春”之望,怎能折?怎能落?
霜降急忙抓起月白披风追出去:“夏至,等等!”她为他披上披风,指尖触到微湿的衣衫,“别急,百年老树什么风雨没经过?芽苞落了还会再发,只要根在,就不怕长不出新枝。”
伞在雨中撑开,雨点噼啪敲击伞面,如万针扎落。夏至握伞的手指节青白——祖父临终嘱托“老杏是夏家风骨”言犹在耳,霜降诗笺上的嫩黄杏芽、此刻急坠的雨声,都在他心头交织,痛得几乎窒息。
“快看!”霜降突然指向府门,“是弘俊和邢洲!”
只见二人立在门前,手持梯绳,衣角沾着木屑。弘俊扬手喊道:“夏兄放心!只断了一根细枝,主干无恙!”
夏至心头一松,脚步不停冲进院中。断枝横陈青石,未绽的芽苞皮破处嫩黄微露,如孩童泛红的眼角。老杏主干巍然屹立,树皮裂纹在雨中愈发深邃,似祖父掌心的沟壑。
他轻拾芽苞,触到那抹柔软,眼眶骤然发热。
“莫要伤怀。”霜降蹲身轻拍他后背,“你看主干上的新苞,经此风雨反而更见饱满——风如筛,吹去孱弱,留下壮实。”指尖拂过裂痕,“人生亦如此,根须总要历几场雨,才能探得更深,接住地暖。”
夏至抬头,果见主干新苞泛着青晕,如暗火幽燃。雨水顺树皮流淌,在根部积成浅洼,似泪,更似滋养。先前“玉露难湿身”的惘然,此刻被滂沱彻底洗净——原来不是接不住,是未逢甘霖,未遇同候雨之人。
“夏兄快来帮忙!”邢洲在梯上绑扎断枝,“百年风骨岂会折于小风雨?正如墨先生所言:熬过去便是杏花春雨!”
柳梦璃与毓敏匆匆赶来。毓敏怀中的食盒热气腾腾:“快喝姜茶驱寒!这般天气若病了,夏大人定不饶你!”掀开盒盖,姜茶辛辣混着红糖甜香,暖意袭人。
韦斌捧着桂花糕跟在后面,腮帮鼓鼓:“夏兄多虑了!这树比你还结实呢!墨先生说灵木通人性,等你秋闱高中,它还要开花贺喜!”说着塞过一块糕,“甜食最解愁!”
桂花糕的蜜意在喉间化开,如霜降递来的暖炉般熨帖。夏至环视雨中众人——皆含笑而立,如守护古树的精灵。霜降发梢缀雨,碎星满鬓;见他望来,眉眼弯如新月,暖过初晴:“你看,雨终是落了,芽苞犹在。悬着的念想总会落地——你我便是自己的‘圣’,自己的‘春风’。”
云破天光,夕晖浸透雨渍,洒下满地碎金。老杏沐光,树皮裂纹泛出琥珀色泽,枝头芽苞轻颤,似与光絮语。
“快看!虹霓!”毓敏雀跃指天,“果真是风雨过后见彩虹!”
七彩长虹跨悬云端,如架天桥。墨云疏与鈢堂先生并肩而立,望虹轻叹:“此景正合诗终——雨歇虹现,希望永存。当初只道悲切,却忘了雨散云开后,自有清辉,‘守得云开见月明’。”
鈢堂先生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落在老杏树上:“夏至,你瞧这树——台风来时它俯仰由之,不逞强、不硬抗;暴雨倾盆,它畅饮甘霖,不拒滋养;日照当头,它迎光生长,不焦不躁。这便是‘守得住本心,经得起风雨’。那些你以为跨不过的劫,那些遥不可及的‘圣’,其实都在心里。守稳了自己的心,守住了眼前人,便是你自己的‘圣’,你自己的‘春风’。”
夏至望向老杏树,望向身边笑语喧哗的众人,望向霜降眼中那片倒映的星海——忽然间,彻底悟了《雨欲飘零》的真意。雨欲落未落时最磨人,心动未动时最惶惑。可只要守得稳初心,等得到愿与你并肩而立的人,那雨终会落下,那心终会温热,那紧闭的芽苞也终将绽放。他袖中的紫竹笔被悄然握紧,笔杆上那“霜”字轻硌掌心,如霜降指尖的温度,如老杏虬曲的枝干,如所有藏于琐碎光阴里的暖意——沉甸甸,又暖融融。
暮色渐拢,老杏树已被收拾齐整。断枝移至院角,伤处缠上浸透桐油的棉布,宛如为树细心包扎。枝头的芽苞被夕晖镀上一层暖黄,仿佛内里藏着一簇微火。霜降立于树下,展纸提笔,续写诗句:“云开忽见虹霓现,破茧新苞沐晓风。初心未负流光改,杏云深处盼君逢。”
夏至走上前,自袖中取出那枚杏叶标本,轻轻覆于素笺:“你看,秋叶与春芽,终会相连。就像这雨与虹,就像你与我。”他指尖轻掠过她染霞的耳垂,“所有未落的雨,所有难言的坎,我都陪你一起等。”
霜降低头,绢帕上的杏花被她无意识揉皱,耳尖却红如樱桃。风起叶落,几片红叶栖在他们肩头,像把整个秋天的暖意裹成春天来信。老杏树的枝桠在晚风中微颤,那枚芽苞轻轻摇曳,似在低语:“我等,一直等。”
回到书房时,斜晖穿牖,在案头投下温润光影,那枚平安符也被照得发亮。夏至展纸,取笔,蘸墨,落笔如云:“雨欲飘零,终会落地;初心不泯,终得相逢。”墨迹在纸上洇开,像雨落成痕,像芽破静寂,像一切悬而未决的等待,终于有了回响。
暮色四合,老杏树默立于庭心,枝头芽苞在晚风中轻颤,似与室内落笔之声相和,似在说:“严冬必逝,阳春必归。我在此处,也等你们。”夏至明白,这场雨虽来得仓促,却洗净了所有迷惘、疏离与怅然——余下的,唯有守心如初,待春待卿,于杏花如雪、细雨如烟里,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