砧板上的羊骨被剁得粉碎时,刀刃撞在木案的脆响,总让我想起禁军演武场的枪棒声。
那年在汴京,我挥枪挑飞吏部侍郎家奴,枪尖带起的血珠,和此刻溅在砧板上的骨渣没什么两样。
都是为护点什么,只不过当年护的是巷尾卖花女的灯笼,如今护的是徕渠酒肆这口滚着羊汤的铜锅。
音长老找到我时,我正蜷在汴河码头的货箱里,怀里揣着半截断枪。
他没提刑部的海捕文书,只递来块刻着 “囚” 字的木牌。
“枪棒教头落草可惜,横山缺个会使刀的厨子,去不去?”
木牌的毛刺扎进掌心,像牢门的铁栏。
他给的不是赦免,是另一种禁锢,让禁军教头赵十三成了只会剁肉的 “囚”。
“任务是取得徕渠酒肆蓝天掌柜信任,盯紧横山的动静。”
音长老的指尖划过我腕间旧伤,那是当年护百姓时被军棍砸出的疤。
“别让我失望。”
初到横山,蓝天用那双看透市井的眼睛扫我。
“老仇,你这切肉手法,倒像练家子。”
我低头用刀背碾着肉糜,铁刀在掌心转了半圈。
这原是禁军枪棒里的手法,此刻成了剁肉馅的花活。
“在家学过杀猪匠的营生。”
灶上的羊汤咕嘟冒泡,膻味混着酒肆的霉味,盖过了我喉间的苦涩。
第一次跟他动手,是西夏校尉来勒索,那时候横山还在西夏人手上。
我端着炖肉出门时,袖口藏着短柄杀猪刀。
蓝天给校尉斟酒的笑脸上堆着褶子,指尖却在桌底敲出“动手”。
校尉的手刚摸到酒坛,我手里的铜勺已砸在他肘弯,这记 “翻江搅” 原是卸力的枪招,此刻正让他腰间弯刀脱了手。
刀坠地的脆响里,我看见蓝天往酒坛撒硫磺的动作,和当年卖花女往贼寇眼里撒石灰的样子很像。
夜里处理狼藉,蓝天蹲在灶前烧火,火星溅在他油乎乎的袖口。
“老囚,你那刀法,不像个杀猪匠。”
“掌柜的。”
我低头刮着砧板上的肉渣,声音被灶火烘得发哑。
“我不是什么杀猪匠。”
蓝天正擦着那只总用来给西夏校尉献酒的锡壶,闻言动作顿了顿,没回头。
“哦?”
铁刀在掌心转了半圈,枪棒教头的老习惯改不掉。
“京城来的。前年报效禁军,在吏部侍郎府外,见他家奴拖着个卖花女往巷子里去。”
我顿了顿,刀刃磕在木案上。
“我一枪挑了那奴才的后心。”
灶火 “噼啪” 爆了声,溅出的火星落在脚边。
我没看蓝掌柜,只盯着刀面里自己模糊的影子。
当年穿禁军甲胄的枪棒教头,和现在系着油布围裙的 “老仇”,像两截拼不起来的断枪。
“海捕文书贴满了七州,一路逃到横山,本想落草,还是让我来你这儿当了厨子。”
锡壶擦出的亮光晃过眼角。
我等着他问 “为何不禀官”,或是斥我 “鲁莽”,毕竟这酒肆里,人人都藏着半截不敢说的往事。
可蓝天只是把锡壶放回架上,转身时围裙上的油星蹭到灶台,留下串暗黄的印子。
“那卖花女没事?”
“我护着她跑了半条街,交给巡夜的老卒了。”
他好像松了一口气,眼角的褶子盛着灶火的光。
“那家奴该杀。”
我猛地抬头,正撞见他往灶里添柴,火光爬上他袖口的青竹纹刺青。
“京城的官老爷们,总爱养些咬人的狗。”
他往锅里舀了勺冷羊汤。
“你从汴京跑到横山,三千里地,光是过那几道关隘,就够喝一壶的。”
铁刀 “当啷” 落在案板上。
我忽然想起音长老把木牌塞给我时说的 “盯紧横山”。
可此刻灶边的热气里,那 “任务” 倒像块化了的猪油,腻在心里,远不如蓝天这话实在。
“灶上的羊汤热了,” 他掀开锅盖,白汽裹着膻味漫过来,“盛两碗?”
我抓起铁刀,这次是真要剁明天的肉馅。
刀落下去,木案的震动传到掌心,像击打时枪杆传来的反震。
只是这次,震得心里发暖。
铁刀剁在冻硬的羊肉上,震得木案缝里的沙砾簌簌往下掉。
我盯着刀刃上泛出的白霜,和去年冬天剁西夏细作手指时的寒光没两样。
只是此刻要剁的,是给宋军兄弟备的早饭。
蓝天正往酒坛里掺水,动作顿了顿。
檐角的破铃铛突然无风自动,叮铃铃响得刺耳。
他袖口的青竹纹刺青在晨光里闪了闪,我便知该往灶膛里多塞两把湿柴。
浓烟卷着火星窜出烟囱时,街角那两个穿宋军号服的身影正好拐过巷口,靴底碾过碎冰的声响,比西夏狼卫的铁蹄更让人心里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