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他们感到骨髓发寒的是赵城那平静到近乎冷酷的态度。
龙血溅阶,太孙垂危,皇帝疯魔…
这足以震动天下、倾覆朝野的惊天剧变,在他口中,竟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小事。
那份绝对的平静,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更令人恐惧。
赵城没有理会身后两位前朝勋贵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走到巨大的玻璃窗前,目光穿透外面被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雨幕,
投向东方无垠的黑暗,仿佛能跨越千山万水,看到那座此刻正被血与泪浸泡的帝王寝宫。
朱雄英病逝,马皇后也命不久矣,朱重八和朱标,又当如何抉择?
无论如此,水溪这点星星之火,定要燎整个中原、整个神州!
……
“预言,应验了?”
蓝玉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打破了死寂。
他想起了赵城给太子朱标的那本“未来史书”,想起了赵城在离开应天府前的“惑众妖言”。
赵城没有回头。
他的背影在恒定的灯光下显得挺拔而孤峭,声音平静地传来,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冰冷质感:
“非是预言,蓝将军。
那是既定的历史,时代大势滚滚而来,
无逆天之能,难行逆天之举,朱元璋,改变不了什么。
朱雄英自幼多病,先天不足,身体孱弱,早已是风中残烛,能活到现在,已是难得。”
“历史…大势…”
傅友德喃喃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赵城的话语,剥去了所有鬼神莫测的外衣,直指王朝衰亡最冰冷、最残酷的核心逻辑。
“那…陛下他…”
蓝玉忍不住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惶恐。
他虽已接受现实,甚至未来赵城若启用他,他也会尽力而为。
可他毕竟是朱元璋的养子。
那些关于他的“既定历史”,尚未发生呢!
“朱元璋?”赵城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近乎虚无的叹息,如同秋风吹过枯叶,
“丧孙之痛,于寻常老人是灭顶之灾。
于他…是点燃最后疯狂的引信。
应天,很快就要被血洗得更彻底了。
太医…内侍…钦天监…所有他此刻能抓住的‘罪魁祸首’,都将被碾碎。
待到马皇后病逝,这一切,会更加疯狂!”
他的目光依旧望着东方,仿佛看到了那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
“先生!”
角落里的无线电接收机再次发出了不同节奏的“滴滴”声,那名研究员迅速记录,脸色变得更加凝重,
“新报!来自‘铁砧’!湖广武昌府!”
赵城终于转过身,示意研究员念出。
研究员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急促:
“…湖广都指挥使司奉密旨,正于武昌府郊野山坳,秘密征调三千工匠、民夫,圈禁劳作。
设卡森严,锦衣卫暗桩密布。
据零星观测及物料运输推断…其核心工坊内,疑似在…
在尝试仿铸水溪制式火炮!已见有类似炮管形态之大型泥范阴干…
所用铁料,多为收缴民间劣铁…”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赵城唇边逸出,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困兽之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徒耗民脂民膏,空铸一堆废铁罢了。”
他微微摇头,仿佛在评价一件极其拙劣的仿品。
“火药配比?膛压计算?无缝钢管锻造?他们连门框都还没摸到。”
他的目光扫过一脸震惊的傅友德和蓝玉,最终落回那闪烁着信号灯的无线电接收机上,
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平静:
“不过,这份‘求知欲’值得鼓励。传讯‘铁砧’,继续观察,若有必要,可与巩昌侯一份大礼。”
听到巩昌侯,蓝玉与傅友德大为震惊,莫非,这位大明侯爷,已与水溪有了联系?
倒也算不上什么联系。
无非就是赵城离开武昌时,给了郭兴些许玩意。
蓝玉率军入黔时,郭英传递了些许消息。
这些,对于赵城来说,都没那么重要!
这天下,聪明人无数。
只要种子散布得足够多,总会有发芽的。
“是!”研究员立刻记录指令。
“另外,”
赵城走到那排生机勃勃的稻禾玻璃柜前,指尖再次拂过那饱满的谷穗,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
“通知育种组,下一批‘巨人三号’杂交稻种,优先配给黔北新安置区。
告诉那里的农会,精耕细作,记录详实。
秋收,我要看到第一季亩产破十五石的实证报告。”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在谈论完千里之外的宫廷剧变和朝廷徒劳的挣扎后,话题瞬间又回到了眼前沉甸甸的稻穗上。
这种巨大转折,让傅友德和蓝玉再次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滔天的风暴在远方酝酿,而风暴的中心,却在这里,平静地关注着下一季的收成。
“粮食,才是真正的根基,真正的力量。”
赵城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平静地说道,目光如同深潭,
“它能让人活着,更能让人看到希望,看清方向。
有了它,水溪的意志,才能真正扎根于这片土地。”
他的视线再次投向窗外,越过灯火通明的厂区,投向更远处被黑暗笼罩的莽莽群山和更东方的辽阔版图,
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冰冷:
“至于应天的血,湖广的徒劳…不过是旧时代崩塌前,最后的喧嚣。
通往新世界的路,注定要用血与火铺就。
区别在于,”他顿了顿,目光收回,落在傅友德和蓝玉身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重若千钧,
“这血,是成为滋养新生的肥料,还是仅仅作为旧坟冢上无谓的祭品。”
实验室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只有无线电接收机内部,电流通过的微弱嗡鸣声,如同命运齿轮在黑暗中持续转动的低吟,恒久而冰冷。
那规律的“嗡嗡”声,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两个时代更迭的进程,
冷酷地宣告着一个腐朽帝国的终局,和一个未知新纪元的迫近。
“对了,副将军,有个事情忘记和你说了。”
赵城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看向傅友德,“你投诚水溪的消息已经传到应天,洪武大帝有何反应,你应该早有预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