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目镜扫过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没有丝毫波澜。
……
水溪核心区,熔炉巨兽喷吐着永不熄灭的烈焰,将冰冷的雨幕都蒸腾出大片的雾气。
那栋俯瞰钢铁洪流的三层小楼顶层露台,赵城凭栏而立,素净的青衫在下方熔炉翻腾的热浪烘托下,衣袂微微向后拂动,勾勒出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身影。
狂暴的工业噪音——锻锤的轰鸣、蒸汽的嘶吼、齿轮的咬合——如同臣服的背景乐章,拱卫着露台上的寂静。
他手中,端着一个素白的细瓷茶盏,袅袅热气在冰冷的雨丝中升腾,转瞬即逝。
华十七肃立在旁,将龙里城外上演的血腥戏剧,清晰、准确地描述出来。
他低沉而快速的声音,穿透工业的咆哮,清晰地传到赵城耳中:
“…傅友德遇刺…刺客瞬间清除…降兵炸营…魔兵开火镇压…营门混乱…死伤逾百…”
赵城缓缓端起茶盏,凑到唇边,轻轻呷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滑入喉间,带着一丝清苦的回甘。
他的目光落在远方那片被烟雨笼罩的莽莽群山,仿佛那里有更值得凝视的东西。
当华十七汇报到“死伤逾百”时,他那张几乎从未有过明显表情的脸上,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嘴角。
那弧度极淡,快得如同错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了然,以及一丝近乎玩味的漠然。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他唇间逸出,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在寂静的夜里,“狗…急跳墙的不少。”
他放下茶盏,瓷底与水泥露台边缘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微响。
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冰冷的栏杆上,指尖轻轻敲击着。
“最近贵州城涌进了不少商人,里面的人可要重点排查,朝廷的锦衣卫,可别放进来了……”
赵城对锦衣卫的感官并不好。
一方面,他是从锦衣卫前身的重重包围中杀出来的。
另一方面,明朝历史对于锦衣卫的厚重描述,从来不少阉党祸国、党争亡国……
“是,营长。”华十七干脆利落,不带拖延。
“对了,传令宋远见,”
赵城再次开口,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日常琐事,
“傅友德部事务了结,让他开始清洗,黔州不能有多余的势力和声音……”
他的目光终于从远山收回,转向华十七,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
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下方熔炉跳跃的火焰,却只余一片绝对的冰冷与掌控:
“另外,告诉傅友德,想活命,想保他手下这些‘劳力’的命…”
“就让他自己…亲手去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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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噗噗噗——”
令人牙酸的沉闷射击声,如同死神的鼓点,在龙里城下这片巨大的泥泞坟场上反复敲响,每一次响起,都伴随着一片肉体倒地的闷响和戛然而止的惨嚎。
混乱的营门口,如同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
水溪魔兵小队如同冰冷的礁石,沉默地向前推进,手中那被称为“打字机”的自动火器喷射出连绵不绝的死亡火舌。
每一次短促的点射或扫射,都精准地撂倒那些试图冲击队列、煽动混乱或仅仅是因为恐惧而失控乱跑的身影。
子弹轻易撕裂单薄的躯体,在泥泞中溅起一蓬蓬猩红的血花。
尸体在泥水中迅速堆积,又被后面惊恐的人群踩踏,污浊的血水混着泥浆四处流淌。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硝烟味和排泄物的恶臭。
哭喊声、求饶声、绝望的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又被冰冷的枪声一次次粗暴地打断。
傅友德被几名惊魂未定的亲信将领死死护在中间,半拖半拽地退到了营门内侧相对安全些的角落。
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山文甲肩吞上那道被王猛短刃撕裂的狰狞口子,边缘翻卷着,露出内里破碎的皮革,混合着泥浆和溅上的血迹,显得狼狈不堪。
他死死盯着营门口那片修罗场,看着那些昔日的袍泽像被割草一样倒下,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与巨大的荒谬感。
他弃了国,投了敌,以为能换来一线生机,换来的却是更直接、更高效的屠杀。
魔神不是不杀俘虏吗?!
事实上,傅友德心知肚明。
水溪要的根本不是归顺的军队,他们只是要一群听话的、会喘气的牲口。
不听话的,搞破坏,谋叛变……立刻碾死!
“侯爷!侯爷!水溪…水溪那边传来命令!”
一个脸上带着擦伤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扑到傅友德面前,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嘶哑得几乎不成人声。
傅友德猛地一激灵,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他:“说!”
传令兵颤抖着,几乎不敢看傅友德的眼睛,语无伦次:
“是…是魔神的命令…说…
说让您…让您亲自…亲自去清洗…清洗那些…那些不服管束的…说…
说这样才能…才能保住…保住剩下人的命…”
“轰!”
如同一个炸雷在傅友德脑海中爆开!
亲自…清洗?
让他傅友德,亲手去杀那些不愿投降、试图反抗的旧部?
杀那些…可能只是像王猛一样,对他这个“叛帅”心怀怨恨的袍泽?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傅友德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旁边的参将李参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侯爷!这…这是要您自绝于旧部啊!”
李参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侯爷!不能啊!这是要您万劫不复!”另一个将领也悲声道。
傅友德猛地甩开李参的手,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营门口,那里时不时响起的“噗噗”枪声,还有那在魔兵推进下,如同被驱赶的羔羊般瑟瑟发抖、不断倒下的人群。
他看到了人群中几个熟悉的面孔,那是他亲兵营里的老卒,此刻正惊恐地抱着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裤裆下一片湿濡。
他看到了一个断了腿的伤兵,在泥水里徒劳地爬行,试图逃离,却被后面混乱的人群踩踏,发出凄厉的哀嚎……
数十万条命…数十万条命!
水溪的魔神没有骗他。
他们确实不杀俘。
他们只是…清除掉那些“不合格”的俘虏!
而清除的方式,高效得令人绝望!
“嗬…嗬嗬…”
傅友德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珠里,最后一点名为“颍川侯”的辉光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彻底的麻木。
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李参,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对着营门外那些还在负隅顽抗,
或者仅仅是被裹挟在混乱中无法脱身的人群,用尽胸腔里所有的力气,发出了嘶哑到极致的、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咆哮:
“放下兵器——跪地投降——违令者——杀无赦——”
这声音,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尊严后的歇斯底里,在混乱的战场上竟也传出去很远。
喊出这句话的瞬间,傅友德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被自己亲手撕碎,抛入了这冰冷的泥泞之中。
他身体晃了晃,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哇”地一声喷了出来,溅在身前冰冷的泥地上,猩红刺目。
“侯爷!”
“大帅!”
身边的将领们惊呼着扑上来搀扶。
傅友德却猛地挣脱,他抬起沾着自己鲜血的手,颤抖着,却无比清晰地指向营门口混乱的人群中,几个状若疯狂的身影——
那几个人脸上带着和王猛一样的疯狂与恨意,目标显然还是他这个“叛帅”。
“杀…杀了他们!”
傅友德的声音嘶哑干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血块,带着令人心悸的死寂,
“执行…军法!”
“……”
李参等将领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傅友德,又看看他手指的方向。
“动手!”
傅友德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李参,那眼神疯狂而绝望,如同择人而噬的厉鬼,
“想活…就动手!”
李参被那眼神看得通体冰凉,最后一丝犹豫也被巨大的恐惧碾碎。
他猛地一咬牙,脸上闪过一丝狰狞,呛啷一声拔出腰刀,对着身边几个同样面无人色的亲兵吼道:
“上!执行军法!杀了那几个逆贼!”
几名亲兵看着昔日袍泽,又看看步步紧逼的魔兵,最后在自家将军和侯爷那疯狂的眼神逼视下,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举着刀扑了上去!
营门口的混乱屠杀,进入了一个更加残酷的阶段。
水溪魔兵冰冷高效的“打字机”扫射如同无情的铁律,持续收割着敢于冲击队列的生命。
而在这铁律之下,傅友德麾下残存的军官和亲兵们,也如同被驯化的鬣狗,红着眼睛,开始将屠刀挥向那些依旧试图反抗的昔日袍泽!
“噗嗤!”
“啊——”
刀锋入肉声,临死惨叫声,在连绵的枪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泥泞的大地被一层层加深的暗红色覆盖。
尸体堆积,又被混乱的脚步和倾倒的人体推挤着,在营门内外形成了令人作呕的障碍。
血腥的清洗,以最残酷的方式,在这冰冷的雨水中,在巨大的齿轮旗下,拉开了序幕。
每一个挥刀砍向旧部的明军降将,脸上都带着扭曲的恐惧和一种彻底沉沦的麻木,
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再无回头路,灵魂已永堕这血染的泥潭。
收编一事,持续了两日,傅友德的残部才堪堪稳住了形势。
庞大的队伍被打散,分批次向着贵州方向前进。
而傅友德,则在华十五的亲自护送监管下,向着水溪核心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