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0章 星子牧道(1 / 2)

在藏北草原的深处,天和地像是两块巨大的蓝白绸缎,永远不知疲倦地铺展到世界的尽头。风是这里唯一的主人,它吹过连绵的唐古拉山,拂过星罗棋布的湖泊,最后在无边无际的草场上打着旋儿,唱着古老又寂寞的歌。

在这片辽阔得让人心慌的土地上,住着一个叫卓玛的牧女。卓玛不是什么部落首领的女儿,也没有惊人的美貌,她就像草原上最常见的一朵格桑花,平凡,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她的阿爸阿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一场暴风雪卷走了,是整个部落的阿妈们轮流把她喂大的。等她能自己挤牛奶、放牧牛羊时,她便拥有了一小群属于自己的牦牛和几匹矫健的藏马。

卓玛的日子过得简单而纯粹。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把雪山尖染成金色时,她就挤好最新鲜的牛奶,煮一壶滚烫的酥油茶,然后赶着牛羊走向水草丰美的地方。她的歌声不高亢,却像草原上的溪流一样清澈,能传得很远很远。牛羊们熟悉她的歌声,就像熟悉自己的名字。

有一年,草原上的雨水似乎特别少,很多草场都开始泛黄。卓玛不得不赶着她的牛羊,去往一片更远、更偏僻的草场。那地方叫“风鸣谷”,老人们说那里的风声像鬼哭,很少有人敢去。但卓玛没办法,她的牛羊要活下去。

那天下午,天边堆起了厚厚的乌云,眼看又要变天。卓玛正急着把牛羊往回赶,却忽然发现了一件怪事。

在她前方不远处的草坡上,有一大片墨绿色的芨芨草甸,长得比别处的都要茂盛、浓密。更奇怪的是,这片草甸竟然在非常缓慢地移动。它不像是被风吹动,而是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在草皮下缓缓地呼吸、蠕动。

卓玛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花了。她在这片草原上生活了十八年,从没见过会自己走路的草甸。她是个胆大的姑娘,好奇心压过了恐惧。她把牛羊聚拢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朝那片移动的草甸走去。

越是靠近,她越能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寒意,那不是天气的冷,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冷。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味道。她走到草甸边缘,蹲下身子,轻轻拨开那丛生的、坚韧的芨芨草。

草底下没有泥土,也没有石头,而是一片片破碎的、锈迹斑斑的铁甲,还有一些断裂的刀剑和长矛的残骸。这些古代的兵器被草根紧紧缠绕着,仿佛已经在这里沉睡了千百年。卓玛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了部落里老阿爷讲过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这片草原上,曾经有一个强大的王朝,叫古格。古格的士兵们像雄鹰一样勇猛,他们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后来,因为一场残酷的战争,一支最精锐的古格军队在这里被敌人包围,全军覆没。他们的尸骨被黄沙掩埋,他们的英魂却被困在了这片土地上,永远无法回到故乡。

“难道……难道这就是那支被遗忘的军队?”卓玛喃喃自语。

她壮着胆子,又往里拨了拨草。突然,她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悲伤。紧接着,无数细碎的、模糊的幻象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金戈铁马的冲锋,震天的呐喊,刀剑碰撞的火花,以及最后,士兵们倒下时,望向家乡方向那绝望的眼神。

卓玛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发白。但她没有跑。因为她从那些幻象和那声叹息里,感受到的不是恶意,而是一种深沉的、被遗忘的痛苦。他们不是恶鬼,他们只是迷路的亡魂,一群回不了家的孩子。

那天晚上,卓玛回到她的帐篷里,一夜没睡。眼前总是浮现出那片移动的草甸,和草甸下那些冰冷的铁甲。她心里堵得慌,像是被一块石头压着。她想,他们一定很孤单,很饿吧?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可他们却被困在地下,连星星都做不成。

第二天一早,卓玛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事。她没有急着去放牧,而是挤了满满一桶最新鲜、最醇厚的牦牛奶。她没有喝,也没有做成酥油茶,而是提着木桶,再次走向了那片风鸣谷里的芨芨草甸。

她来到草甸前,学着祭祀山神的样子,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她把鲜奶缓缓地倒在草甸的边缘,牛奶渗入草根,浓郁的奶香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古格的勇士们,”她轻声说,声音有些颤抖,却很真诚,“我不知道你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你们的家乡在哪里。但我知道你们是英雄。你们在这里守了太久,一定又冷又饿。这是我今天挤的第一桶奶,最干净,也最有营养,你们喝了吧,暖暖身子。”

说完,她便跪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

风依旧在吹,草甸依旧沉默。什么都没有发生。

卓玛没有失望。她觉得,这样一支伟大的军队,不会因为一桶奶就轻易现身。他们是在考验她的诚意。

从那天起,卓玛每天都会提着一桶鲜奶来到这里,进行她的祭祀。无论是烈日炎炎,还是狂风大作,一天都没有落下。她把这件事当成了自己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会对着草甸说话,讲草原上的新闻,讲哪只小羊羔出生了,讲哪朵花开得最艳。她不再害怕,反而觉得这片草甸亲切起来。

部落里的人很快发现了卓玛的怪异行为。有人劝她:“卓玛,别傻了,那只是一片草,你把奶倒在那里,不是浪费吗?”

也有人说她中了邪:“那地方不干净,你天天去,会招来灾祸的。”

卓玛只是笑笑,从不辩解。她知道,别人不懂,但她自己心里明白。她能感觉到,那片草甸下的寒气,似乎在一天天变淡。有时候,当她倒下鲜奶时,她仿佛能听到一阵满足的、轻微的叹息,像是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喝到了一口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