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又归于寂静,只有浪声。
穆烟玉取出一只小铜筒,将密信卷入,封上蜡印。她将铜筒放入小鹰纹信鸦的胸壳中,轻声道:“去。”
那机械信鸦展翅而起,振翼掠空,穿越风浪,朝北而去。方向——正是玄京。
她凝望那一抹银翼渐远,心中一阵冷意:这封信,送到宁凡手中,或许会掀起更深的风暴。
她抬头看天。云层终于散开几分,星光微露。远处的海面仍暗沉,却隐隐可见海流的涌动,如某种巨大生物在深处翻身。
“将军,风向变西,怕要起涌潮。”
“无妨。”穆烟玉淡声道,“顺潮而行,今夜须赶至风樽岛泊。”
“是。”
舰队再度起航。
桅杆之上,玄旗猎猎,赤火纹在夜风中时隐时现。海浪拍击船身,卷起的水珠如碎玉洒落甲板。士兵们提灯巡弋,灯火被风压成一线。整支船队宛如一条在夜中游走的黑龙,静而有力。
穆烟玉立于船首,手抚栏杆。她感到船身下方传来微微震颤,那是海流转变的征兆。
玄东海域的潮向,总与月亮的盈亏有关。此刻月色半隐半现,潮声低沉,如喉间压抑的低语。
她想起宁凡曾在殿中说过一句话:“海的尽头,是人心的映照。若能掌潮,便能控心。”
她当时只淡淡一笑,如今才懂那句意。
风渐紧,船体前行间卷起白浪。天边的云翻滚着压来,一线微光从云缝中透下,照亮了远处海面的一道暗影。
“将军,看那——!”
了望者的呼声刺破风浪。穆烟玉抬眼,只见远处的海面上,有一艘极大的黑船正缓缓漂浮。
那船极静,船体巨大,黑木覆铁,桅杆断裂,旗帜早已腐烂。它就那么横在海面上,如一具死兽。
“漂船?”段鸣低声道,“像是旧战船,或沉舰残骸。”
穆烟玉眸光微凝。那艘船的位置,恰在她们原本航道的正前方。
“舵转二十度——”
“——慢。”穆烟玉忽然抬手制止。
她望着那艘船,心底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风从那方向吹来,带着浓重的铁腥气。那不是普通的尸腐味,而是……火油。
“火油残渣……那是陷阱。”她低声。
话音刚落,黑船下方的海水骤然翻滚。
一阵巨响从海底传来,随后——火光冲天而起!
那一刻,整片海面像被撕裂的地狱,烈焰卷着海浪冲起十余丈高。热浪扑面而来,霜羽号剧烈震动,甲板上的士兵被掀翻数人。
“是伏雷!”段鸣怒吼。
“全舰避!”穆烟玉喝令,声音几乎被轰鸣吞没。
海面上,爆火连环。原本平静的水域下竟早被埋入伏雷桶,数十枚依次引爆,海水与火油交织成一幅血色天幕。
穆烟玉被冲得后退数步,手握栏杆稳住身形。热浪掠过脸侧,她的目光依然冷静如铁。
“有埋伏。”她低声喃喃,“鹰翔……还有别的。”
在火光映照下,她看见远处的雾中,浮出新的影。
那是一队船。数量不多,但每艘皆漆黑如墨,船首雕刻着怪异的鲨首。桅杆上无旗,只燃着蓝色的幽火。
“鲛纹舰……”段鸣面色一变,“这是——蛮海族的水军!”
穆烟玉指尖微颤,深吸一口气。
“蛮海族竟敢渡界?”
“怕是有人引来。”她冷声道。
“布阵,弩装雷火,箭油加倍——不留活口!”
“是!”
整支玄锋舰队再次拉开阵形,火铳与弩炮重启,船首对准海面幽火。风暴尚未散尽,海浪一层层卷起,像无数怒吼的兽。
蓝火的影逐渐逼近,船与船的距离被潮汐一点点拉近。海浪翻涌间,那些蛮海战士跃上甲板,披鱼鳞甲,皮肤泛着暗蓝光。手中持着弯刃、短叉,动作极快,嗓中发出低沉的嘶吼。
霜羽号率先开火。
雷火弩的光线划破长夜,爆响接连不断。海面上腾起大片火球,血与水、火与风混作一处。穆烟玉在甲板上纵身而起,长枪一挑,将一名跃来的蛮海战士刺穿当空。
血雨洒落,她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
战场混乱而沉重。海风中充斥着盐、烟、血、油的味道,呛人得让人呼吸困难。海浪翻卷,将尸体推上又卷下。
“左翼三船被困!”有人高喊。
穆烟玉一抖长枪,踏着断木与血浪跃过两船之间,落地瞬间抬手,银枪横扫。十数名蛮海战士被掀入海中。
“雷火油罐炮!”
轰——!
大片火油被引爆,燃起冲天烈焰。夜色下的海面宛如燃烧的铜镜,倒映着无数挣扎的影。
“将军!”段鸣扑上甲板,肩上中箭,血流不止,“他们退了!”
穆烟玉转头,远处的蓝火影渐散,剩余几艘蛮海舰正借潮势退离。她举枪指前:“弩再放三轮,不许追。”
雷火再起,三道光线划破天际,击中逃船尾部。火焰卷起,海面上浮出大片黑烟。
风渐缓。
雨终于落下。
热浪被冷雨压熄,海面弥漫着焦烟与血腥的味道。
穆烟玉缓缓收枪,肩膀轻颤。她低头,看见掌心的枪柄被握得发烫。
副将段鸣气息粗重,低声道:“将军……这批蛮海人显然非自来袭。若无人引,他们断不敢越玄界海域。”
“我知道。”
穆烟玉望着远方的灰海,喃喃道:“鹰翔、蛮海、内印……三股风,汇成一潮。”
她抬起头,脸上被雨水与血混成一道冷痕。
“可他们忘了——潮起之后,必有火回。”
她的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种几乎诡异的平静。
夜渐深,舰队开始休整。火光渐熄,海浪拍打着船体,似在低声哀鸣。穆烟玉回到船舱,解下披甲,披上乾布衣。
岸上灯火微摇。她取出地图,在海域上新添三处红点——“黑鳍残部”、“蛮海舰痕”、“玄印通线”。
她手指轻轻一触,每一点,似都带着血。
“宁凡……”她轻声呼唤着那名字。
灯影映在她的面上,柔光下,她的神情中有一瞬的倦意与悲凉。
那是战后孤寂的沉默,是将军在风浪尽处的无声痛。
——她杀了人,赢了仗,却在黑暗中更清楚地听见命运的低语。
“这片海,不会安静了。”
她合上地图,抬手吹灭了灯。
窗外,风再起。
远方的海上,一点微弱的银光,正悄悄消失在天际——那是她派出的信鸦,正穿越暴雨,飞往玄京的方向。
而那封密信的题头,只有四个字:
“潮起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