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课的下课铃是张无缺每日的倒计时。他垂着头,视线凝固在桌角一道陈旧的刻痕上,默默计数:三、二、一……像等待行刑的囚徒。数到“一”时,前排女生猛地转身,马尾辫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张无缺的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肩膀猛地一缩,手臂条件反射地交叉护住了肋下——那个地方,昨天被父亲的拳头砸得闷痛,现在还在隐隐作祟。
女生只是来借橡皮,被他这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眼神里掠过一丝诧异,随即被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取代。张无缺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火辣辣的,比挨了耳光更难受。他飞快地摸出橡皮递过去,手指微微发颤,然后迅速把目光重新钉回那道刻痕,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锚点。
铃声彻底停歇,教室里的人声像涨潮般汹涌起来。张无缺深吸一口气,背脊僵硬地挺直,像一根被强行绷紧的弦,走向教室门口。走廊的阳光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就在这时,一只手毫无预兆地从侧面伸过来,铁钳般攥住了他的胳膊肘,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嘿,张无缺!”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面前,脸上挂着戏谑的笑,身后跟着两个同样不怀好意的同伴,“听说你爸昨天又给你‘加练’了?啧啧,这身板,练得可真结实啊!”
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张无缺感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在四肢百骸。他认得这声音,是隔壁班的王凯,学校里有名的刺头。张无缺试图挣脱,但那只手像焊在了他的胳膊上。他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拖拽着,踉踉跄跄地穿过嘈杂的走廊,周围同学投来的目光复杂各异,有漠然,有好奇,唯独没有援手。那些目光像无形的砂纸,磨着他仅存的尊严。他被推搡着,跌跌撞撞冲下楼梯,穿过空旷得有些瘆人的后操场。初秋的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最终,他被粗暴地掼在实验楼后墙冰冷粗糙的红砖上,砖缝里的灰尘呛得他一阵咳嗽。
“怎么,哑巴了?”王凯凑近,嘴里呼出的热气带着一股劣质烟草的味道喷在张无缺脸上,“你爸打你的时候,也这么怂?”
羞辱的话像淬毒的鞭子抽打过来。张无缺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像块石头。他太熟悉这种流程了,反抗只会招来更密集的拳头和更持久的折磨。他垂下眼睑,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那里沾了一块新鲜的泥点。
“妈的,装死是吧?”王凯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激怒了,猛地揪住他的衣领往墙上一撞。后脑勺磕在坚硬的砖面上,“咚”的一声闷响,眼前瞬间炸开一片金星。预想中的拳头即将落下,张无缺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手臂带起的风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种异样的声音穿透了死寂的空气,硬生生钉入了这片暴力的真空。
那声音并非人声,也非自然之声。它低沉、浑厚,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般的冷冽质感。像寒冬腊月里,冰层下深不见底的暗河,裹挟着碎冰缓缓流动,撞在看不见的河床上,发出连绵不绝、沉重又空灵的呜咽。又像一把无形的、巨大而冰冷的弓,在看不见的弦上反复摩擦,拉出悠长而震颤的尾音,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沉甸甸的、穿透一切的力量。
它并非来自某个明确的方向,更像是从这栋废弃实验楼的骨髓里渗透出来,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撞在粗糙的红砖墙壁上,再反弹回每个人的耳膜。
王凯高高扬起的拳头,诡异地僵在了半空。他脸上的凶戾凝固了,像一张拙劣的面具,肌肉僵硬地抽搐着。他和他那两个同伙,三颗脑袋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齐刷刷地转向声音的来源——实验楼侧翼尽头,那扇永远虚掩着的、通往废弃音乐教室的旧木门。门缝里,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但那冷冽的琴声,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紧紧缠住了他们的动作。
琴声没有停顿,也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深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呜咽,一声接一声,冰冷,稳定,无视着外面发生的一切,自顾自地流淌在昏暗的废弃空间里。这恒定的韵律,本身就成了最强大的静默控诉。
王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未知力量打断后的茫然和隐隐的不安。他悻悻地放下拳头,狠狠啐了一口唾沫,黏稠的液体砸在张无缺脚边的枯叶上。
“妈的,晦气!”他低声咒骂了一句,那声音里强撑的凶狠掩饰不住一丝色厉内荏,“算你小子走狗屎运!走!”他烦躁地挥挥手,带着两个同样有些发懵的同伙,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实验楼的拐角。
冰冷的砖墙依旧紧贴着后背,但那股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暴力阴云,似乎真的被那奇异的琴声驱散了。张无缺靠着墙壁,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慢慢抬起头,望向那扇虚掩的、渗出琴声的木门。
那扇门,像一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幽深,神秘。
他扶着粗糙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挪过去。每一步都牵扯着被撞痛的后背和胳膊。越靠近,那琴声就越清晰,不再是隔着空气的呜咽,它有了具体的形态。低沉时,仿佛巨大的叹息;高亢处,又带着金属摩擦般的、令人心悸的锐利锋芒。它并不优美,甚至有些生涩、滞重,每一个音符都像在极力穿透某种看不见的屏障,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似的旋律片段。
他停在门口,指尖触到冰凉粗糙的木纹。门缝很窄,仅容一线天光投入,切割开室内的浓重昏暗。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脸凑近那道缝隙。
尘埃在微弱的光柱里狂乱地舞动。偌大的教室空旷得惊人,废弃的桌椅像沉默的墓碑堆在角落,厚厚的灰尘覆盖其上。光柱的尽头,一个瘦削的身影背对着门,坐在一把破旧的椅子上。他微微佝偻着背,肩膀的轮廓在褪色的旧校服下清晰得有些嶙峋,像一张拉紧的弓。一把深棕色的大提琴夹在他腿间,琴身反射着光柱边缘的微芒,如同某种活物的甲壳。
他右手握着琴弓,每一次拉动都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倾尽全力的专注。弓毛摩擦着琴弦,发出那穿透一切的、冷冽而滞涩的声音。他拉得很慢,很重,仿佛每一次运弓都在对抗无形的阻力,每一次发声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琴弓在光柱中扬起细碎的金尘,而他肩胛骨的起伏,在微光里透出一种即将折断般的脆弱感。
张无缺认出了他——雷多。那个名字偶尔会出现在老师无奈的点名册上,那个永远独来独往、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般穿梭在校园边缘的男孩。传闻像阴冷的苔藓一样附着在这个名字上:母亲车祸后,他就再也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琴声还在继续,固执地填满整个空间。张无缺没有推门,也没有出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狭窄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那冷硬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琴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冲撞。后背被撞痛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但一种奇异的平静,随着那并不悦耳的琴声,缓慢地渗透进来,暂时覆盖了皮肉的疼痛和心脏的狂跳。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声音,也可以是一种坚硬的壳。
日子像被磨损的旧胶片,一格一格地向前跳。张无缺的日常依旧在父亲的拳头和无声的忍耐中轮回。但实验楼尽头那间废弃的音乐教室,却成了他世界里一个隐秘的坐标。他依然沉默地穿行在校园,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却会下意识地绕到实验楼后面,脚步放轻,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从那个方向飘来的琴声。
那声音几乎成了他呼吸的一部分。有时低沉如闷雷滚动,有时尖锐如冰棱碎裂。它始终带着那种金属的冷硬质地和挥之不去的滞涩感,仿佛演奏者每一次运弓都在用尽全力推开一扇沉重的门。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在门外站着,背靠粗糙的砖墙,闭上眼睛听。偶尔,他会鼓起一点微薄的勇气,把脸凑近那道门缝,窥见那个瘦削的背影,在光柱与尘埃中,一遍遍徒劳地、固执地与手中的琴弦搏斗。雷多从未回头,仿佛门口那个沉默的听众,只是空气的一部分。
张无缺也习惯了沉默。他书包最里层,藏着一个边缘磨得起毛的旧素描本。课间,午休,甚至是在父亲粗暴的呵斥声暂时停歇的间隙,他会偷偷拿出来,用铅笔在上面涂抹。他画得最多的是星空——浩瀚、冰冷、遥远。巨大的漩涡状星云,孤独旋转的星球,拖着长尾的彗星……那是他唯一能想象到的,比拳头更强大、比沉默更深邃的东西。
一天下午,放学铃早已响过很久。张无缺被一道数学题拖住了脚步,等他收拾好书包,教学楼已近乎空寂。夕阳的金红色余晖斜斜地洒在走廊上,拉出长长的、寂寥的影子。他习惯性地走向实验楼。琴声没有如期而至,音乐教室的门罕见地虚掩着,里面一片寂静。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攫住了他。他轻轻推开门。夕阳的光线穿过高窗,在蒙尘的地板上投下几块巨大的、温暖的光斑。教室里依旧空荡,只有那把破旧的椅子孤零零地立在光斑中央。雷多的琴盒敞开着,随意地放在旁边的地上,里面是那把深棕色的大提琴,琴弓安静地躺在旁边。
张无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琴盒里侧吸引。那里塞着一本厚厚的、磨损严重的琴谱,深蓝色的硬皮封面已经卷边、褪色,边角被磨得发白,露出底下灰暗的纸板。它斜斜地插在一叠散乱的乐谱纸里,显得格格不入。
鬼使神差地,张无缺走了过去。他蹲下身,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微颤,轻轻抽出了那本硬皮书。书很沉,封面冰冷。他拂去封面上厚厚的灰尘,几个烫金的模糊字母显露出来,他看不懂。他犹豫着,翻开封面。里面夹着的不是乐谱,而是一张边缘泛黄、被小心翼翼剪裁下来的旧报纸。
报纸的日期模糊不清,但触目惊心的大字标题瞬间攫住了他的呼吸:《**雨夜惨剧!城西高架桥发生重大车祸,一死一重伤!**》
标题下方,是一张翻拍的黑白现场照片。画面阴郁模糊,透着湿漉漉的绝望。扭曲变形的金属残骸像怪物的骨架,在惨白的闪光灯下泛着冷光。雨水在照片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污迹,模糊了细节,却更凸显了事故的惨烈。照片一角,路边绿化带里,一棵被撞得倾斜的树,在强光照射下,树干上深色的、不规则的斑块异常刺眼——那是飞溅上去的、被雨水冲刷稀释过的血迹。
张无缺的指尖瞬间冰凉,血液似乎凝固了。他猛地抬起头,视线投向教室门口。雷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无声无息,像一道突兀出现的阴影。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他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CD随身听,手指紧紧攥着机身,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那双深黑色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直直地、冰冷地锁定在张无缺和他手中那张暴露了所有秘密的剪报上。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只剩下尘埃在光柱里疯狂地、无声地旋转。
时间凝滞了。张无缺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想解释,想道歉,喉咙却像被粗糙的砂纸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张染血的剪报在他手里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指尖。他慌乱地想把它塞回琴谱,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雷多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从剪报缓缓移到张无缺惨白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空洞和冰冷的审视。仿佛张无缺不是一个误闯禁地的同学,而是一个亵渎了神龛的罪人。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雷多动了。他迈开步子,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径直走到张无缺面前。他伸出手,不是抢夺,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道,从张无缺僵直的手指间抽走了那张剪报。他的指尖擦过张无缺的手背,冷得像冰。
剪报被重新夹回那本深蓝色的硬皮书里。雷多合上书,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教室里却如同惊雷。他看也没再看张无缺一眼,俯身拿起地上的琴弓,将琴盒盖好,扣上搭扣。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机械,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他背起沉重的琴盒,转身,瘦削的肩膀被琴盒压得微微下沉。夕阳的光线被他离去的背影切断,阴影重新笼罩了张无缺。他沉默地穿过空旷的教室,脚步声在积尘的地板上留下浅浅的印记,走向门口,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再给张无缺一个眼神。
教室重新陷入死寂。张无缺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手里残留着剪报冰冷的触感和琴谱封面的粗糙感。夕阳的光斑在地板上移动,照亮空气中飞舞的亿万尘埃。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从指尖蔓延到心脏,比父亲的拳头砸在身上时更甚。他窥见了深渊的一角,那冰冷的目光,比任何琴声都更清晰地告诉他:有些伤口,永远无法触碰。
深秋的雨,终于来了。不是温柔的淅沥,而是带着初冬寒意的倾盆暴雨。豆大的雨点凶狠地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张无缺坐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台灯的光晕勉强照亮摊开的作业本,但他的心思全然不在上面。他竖起耳朵,捕捉着客厅里电视新闻的嘈杂背景音,以及父亲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次脚步声的靠近或远离,都让他背脊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
“砰!”卧室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父亲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地瞪着张无缺。
“兔崽子!老子的烟呢?”声音像砂轮摩擦,嘶哑而暴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