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其中一张复印件递到林夏面前,上面附着一张手绘的简图。
林夏的目光落在图上的瞬间,心跳漏了一拍。
那张图的结构、标注方式,虽然比她找到的残页更复杂些,但核心的过滤原理,几乎与那半页《简易净水装置图解》如出一辙。
“林老师,您认识这个设计者吗?”李浩满眼期待地追问,“资料上没署名,只写了‘据热心居民建议改良’。我想找到他,在我们的报告里好好感谢他!”
林夏沉默了片刻,她望向窗外。
初冬的阳光下,纸火巷的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一个用布包着、散发着淡淡草药香的艾草包,这也是那年留下的习惯,说是可以驱邪避瘴。
她收回目光,对上男孩清澈而执着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温和而平静:“资料上没有写,也许……只是一个恰好路过这里的好心人吧。”
“啊?那太可惜了……”男孩的肩膀垮了下来,“那我们怎么感谢他呢?”
林夏笑了,她伸手指了指窗外那些在微风中摇曳的艾草包,轻声说:“我们现在每家门前挂着的这个,就是最好的感谢。”
有些感谢,不必说出口,早已刻进了年复一年的习惯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愈发冷了。
沈建国想着冬天要多储备些柴火,便开始清扫许久未用的老灶台。
在用铁刷子清理灶台后的墙壁时,他发现一道细小的砖缝里,好像卡着什么东西。
他凑近了,眯着老花眼仔细瞧。
那是一小片被烟火熏得焦黑的纸屑,看样子是当年引火时,不小心被风吹进缝里的。
纸屑上,依稀可见几个被烧了一半的字:“……滤料层厚三寸”。
沈建国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好一会儿,眼神变得悠远。
他没有用工具去抠它,也没有将它清理掉。
他转身去院里和了点湿泥,回来后,用手指将那道藏着秘密的砖缝,连同那片小小的纸屑,一同封堵了起来。
路过的小孙子好奇地问:“爷爷,你干啥呢?”
“留着吧,”沈建国头也不回,随口答道,“老房子懂的事,比人多。”
几天后,那处新抹的泥面上,竟裂开几道细细的纹路,一株顽强的野薄荷从缝隙里钻了出来,在萧瑟的冬日里,散发着一股清冽提神的香气。
入冬后的第一场霜降来临,玻璃上凝结起美丽的冰花。
在学期末的最后一堂语文课上,林夏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忽然问了一个与课本无关的问题:“同学们,我想问问大家,如果一件好事,没有人知道是谁做的,那它还算存在过吗?”
孩子们立刻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当然算!老师说过,雷锋做好事不留名!”
“不算吧,没人知道,不就等于没发生吗?”
“可是事情本身被完成了呀……”
争论声中,一个坐在前排的小女孩怯生生地举起了手。
她手里,正捧着一个用塑料瓶、石子和纱布做成的简易滤水器,这是他们科学课的作业。
“林老师,”小女孩站起来,清脆地说道,“我知道是谁教的——是我奶奶教我做的。她说,是沈爷爷教她的。”她指了指窗外,沈建国正在院子里给那株野薄荷培土。
全班同学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林夏的脸上。
林夏怔住了。
她看着那个小女孩,看着她手中那个粗糙却有效的滤水器,看着窗外那个佝偻却安详的背影。
原来,那本消失的册子,并没有真的消失。
它只是碎成了一片一片,化进了邻里的闲谈里,揉进了祖孙的传授中。
片刻之后,她微笑着,郑重地点了点头。
放学后,林夏回到家中,从厚重的笔记本里取出了那半页珍藏的图纸。
她没有再将它夹回去,而是走到院中的大水缸旁,将它仔仔细细地折成了一只小小的纸船。
她俯下身,将纸船轻轻放入盛满冬水的缸中。
那只承载着一个秘密的纸船,在清澈冰冷的水面上静静地浮着,不动,也不沉——就像某些被遗忘的真相,它们不必抵达彼岸,因为早在漫长的途中,就已悄然生根。
几天后,社区办公室里,那几个年轻的志愿者在整理完“老物件展览”和“技术溯源”的全部资料后,聚在一起开会。
那个戴眼镜的男孩看着满桌子的记录和照片,从六号院出土的水泥板,到“非典”时期的消毒站图纸,再到孩子们五花八门的采访笔记,他激动地一拍桌子。
“主任,各位,我有个想法,”他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咱们纸火巷有这么多不留名的英雄,这么多代代相传的智慧,就这么散落在各家各户的记忆里,太可惜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把这些‘集体智慧’给正式地记录下来,让所有人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