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旧
想赚钱就要明白自己为什么能赚钱。
换句话来说,白微澜的酒楼和李家酒楼的竞争差异点在哪里,这就是白微澜的赚钱点子。
这酒楼前身是秦家酒楼本就是定位乡绅富商,包揽遥山县上下各级公款吃喝的地方。而李家酒楼相对于来说,更加面相往来行船脚商以及本地普通百姓。
清楚白李两家为何走一起的商号老板们,纷纷猜测两家因为利益合作,将来也会因为利益反目成仇。
遥山县就那么大点地方,秦家酒楼就是前车之鉴,没了贪官勾结与赵家合作,门可罗雀还要被百姓在心里唾骂。
娟娘虽然平时隐于独酌楼,但她这里平日不乏乡绅商户,对城里消息也灵通的很。
但白微澜打定注意要开酒楼,定是有他自己的法子。
娟娘也不说泼冷水的话,只好奇白微澜关于酒楼的经营方式。
白微澜道,“酒楼就是味道好和价格合适,这两点是基本,在此基础上再做些锦上添花的事情。”
娟娘点头,“是的,不好吃,就像之前秦家酒楼推出优惠菜反而引起口碑反噬。”
但白微澜要做的,显然不止这两点。
“我把一楼中央大堂改成了戏台,进门可以免费看戏听曲或者琵琶歌舞。二楼是雅间,三楼是身份特殊或者重要贵客才能去的楼阁。”
娟娘眼眸微动,疑惑开口道,“一个纵情享乐的地方?”
所以才想要找她帮忙?
遥山县显然不具备京城那样纸醉金迷的条件。
白微澜气定神闲道,“是也不是。”
“我想要把盛雪楼打造一个,百姓一提到就会想到是欢乐惬意的地方,在这里可以抛却烦恼,可以独酌望月低头看众生欢笑,也可以邀朋三五,灯火阑珊中推杯换盏。”
说是纵情享乐,不如说是人间烟火里的喜怒哀乐都能在盛雪楼里得到释放。
“说到底,旁人酒楼卖的是味道,我卖的是情绪。”
娟娘一笑,眼里是历尽千帆的精明与共鸣:
“确实,人一辈子都被情绪所左右,是支配还是追逐还是沉溺都逃不过。就单单酒来说,借酒消愁、快意恩仇、人逢喜事三两杯。再说糖,心里苦吃糖,开心吃糖,好像没有一块糖解决不了的事情。”
“你要是做到了百姓开心也去盛雪楼,不开心也去盛雪楼,那这酒楼定名震四方。”
不过,这到底是理想中的样子。
如果稍不留神,估计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但谁又规定老百姓就只能穷,不能闲暇两杯粗茶,坐楼里听片刻小曲儿?
娟娘道,“我曾经听一个大儒说过,一个人倘若能掌控好自己的情绪,消化人世悲喜,纵然会经历坎坷,也必能得到一定圆满。①”
“可这种超脱淡然之人始终是少数,大多都是咱们这种普通人。不能消化情绪,但让情绪有一个安置的地方,也是足够令人流连忘返。”
“你这思路倒是返璞归真。”
白微澜喝杯热茶润润嗓子,余光见宴绯雪认真又专注的看着自己,灿然一笑,扭头道,“说来还是晏晏教会我的。”
宴绯雪歪头疑惑,“我什么时候教你了?”
“就是在村里卖小玩具的时候,你说村里大人觉得花十几二十文钱买这些小东西,他们肯定觉得浪费钱还骂孩子玩性大。”
“但是你说,从孩子角度来看,这就是他们快乐的源泉。还说我卖的不是小玩具,是孩子们的快乐。”
宴绯雪眼尾弯了弯,“你倒是很能举一反三。”
娟娘摸着自己漂亮的蔻丹,笑着道,“还有一点,小白没说。”
宴绯雪好奇又满是探究的看向白微澜。
白微澜低头抿口茶水,难得有些羞赧。
被宴绯雪盯久了,他扭头有些理直气壮的外强中干,反问道,“娟娘都看出来了,你没看出来?”
宴绯雪摇头,很不耻下问道,“旁人都说当局者迷。”
白微澜扬了扬嘴角,娟娘莫名觉得被塞了一口糖。
最后娟娘受不了他俩含情脉脉的样子,开口道,“说来说去,小白啊,就是想把这酒楼做好送给你,所以才想把这个酒楼朝欢声笑语方向走。他想给你的都是开心快乐的。”
“喏,就是这么简单。”
宴绯雪愣了下,而后嘴角止不住笑着,像个孩子忽然得到一堆糖果,笑容璀璨又纯粹。
“我现在就已经很开心了。”
娟娘看着小两口情谊甚笃,宴绯雪现在越来越喜欢笑了。还笑得越来越孩子气的干净童真。
她那时候以为宴绯雪自小早熟玲珑心思,早在楼里摸爬滚打中抛却了童真。现在想来,他小时候也会在高墙下,定定望着墙外早春起飞的纸鸢。
娟娘收回思绪,转眼间宴绯雪已经是孩子爹了,身边也有可以依靠的人。
她道,“所以你们要我帮忙,是要找歌伎?”
“是。”
娟娘红艳的蔻丹轻点着玉瓷茶杯,长长叹了口气,看向宴绯雪道,“我已经好几年没操琴排舞了,这些事情,你问问时莺和楼里的其他人吧。”
宴绯雪闻言眉色松动,“我以为娟娘会反对。”
娟娘笑笑,“确实,但有时候瞻前顾后反而错过了很多宝贵的东西,我也徐娘半老,四十不惑的年纪还作茧自缚困于世俗,刚刚白少爷一番话,倒是让我内心澄明。”
宴绯雪眼里一亮,少有的喜色外露,“这么说,娟娘是愿意上门来往了?”
“你之前说,孩子们听见乔迁宴那日我们的对话,想来他们还以为我多不喜欢他们,不妨今天就上门看看孩子们。”
“不会,孩子们知道这三年来,城里有个姨姨给他们买东西。后面他们自己还追着问我,那个姨姨是不是就是我口中的娟娘。”
宴绯雪说到这里,白微澜插嘴道,“晏晏还为自己不能如实告诉孩子而难过。”
“但是孩子也是鬼精的厉害,自己翻礼单,后面翻到了你送的东西,都是些孩子们吃穿用的,就连上学用的小句读棒都准备了,他们就笃定娟娘就是姨姨了。”
娟娘闻言笑意深了些,摆手道,“都是些小东西。”
“娟娘这些小东西,哪一个拿出去都贵重的很。”
“孩子们第一天上学就被秦家孩子排挤,说是乡下土包子,结果孩子们手里用的句读棒都是象牙和玳瑁,立马就当众打那秦家孩子脸了。”
宴绯雪也道,“孩子们回家就问这句读棒是谁送的,我说是娟娘,他们都嚷嚷要上门拜访呢。”
娟娘以前嫁给一富商,跟着人跑商路,天南地北见多识广,手里有不少好东西。
此时听见宴绯雪说三个孩子被骂土包子,面色不悦,蔻丹指甲点着桌子,“一个穷乡僻壤小县城里盘的土鼈,还当自己是龙王太子了。”
“等会儿,我再带三个箱子送孩子们。”
宴绯雪刚想要拒绝,就见娟娘睨着他,“之前给孩子们买贵的,你说在村里不宜招摇,现在来城里了,我这三年的空当还不让补了?”
“让让让,反正咱们娟娘财大气粗。”
娟娘这才满意的松了神色。
“说来,一晃也好多年了……”
白微澜端着茶水抿着,静而闲适地看着两人拉家常。
他竖着耳朵听的仔细,但是娟娘好奇的,始终是孩子们在学院里的情况。
白微澜叹口气,都说叙旧叙旧,你们怎么一点都不提宴绯雪小时候的事情。
娟娘哪注意到白微澜的心思,此时担心孩子在学院被欺负,尤其是那个什么秦家的孩子。
“你说秦家孩子快十五岁,半大男儿,这放鹤再能打,能打的过?”
白微澜道,“学走路的时候,孩子总要跌跟头的。”
他笑笑道,“小的打架,大的掺和多跌份。”
要打,就让他秦家,从此不能在城里立足。
“我们秦家,把一个不值钱的破烂酒楼贱卖给白家了,可比白家有钱多了!”
秦敦这话说出声,旁人都没理会他。
学馆里,课间中,学生们正围着最后一排,对放鹤三个孩子满眼热情和崇拜。
切确的说,都在问谷雨问题。
“陈先生说的珠算控带四时,经纬三才①,是什么意思,我又忘记了。”
谷雨被这么多人围着,有些羞赧又兴奋,他把手里的算盘回拨,一边操作一边想着先生的话解释道,“刻板为三分,其上下二分以停游珠②……”
“谷雨好聪明啊。先生都夸谷雨算筹学的好,反应快。”
学院里四书五经为正课,其余课程都是学生自主选择,算术课是单独的陈夫子统一授课。
三个孩子虽然没基础,但也把《九九歌》倒背如流。正好今天上午算术课教如何打算盘,谷雨心动,其他两个孩子也跟着去了。
算术属于百工内,百工者贱,但商户子孙又不得不学。
这群小纨绔,书没念多少,倒是开始自命清高,有着莫名的自尊心。
原本有人对算盘感兴趣,从小耳目染也不是难事,还想在课堂上表现一番。
结果秦敦就说学算珠干什么,都是掌柜伙计需要学的。还嘲笑王谦一手算盘打的好,那是人家祖传做伙计的命。
秦敦这样一说,其他原本意动的,瞧秦敦那独具一格的言辞和鄙视的神情,都有些抹不开面子。纷纷也符合道他们是少爷,今后管掌柜的就行了,学什么伙计算盘。
学馆里没几个人动,都定在原地面面相觑,结果谷雨三人丝毫不受影响起身去了。
秦敦对这三人是恨的牙痒痒,他只是一天没来上课,结果学馆风气就变了。
那个三岁奶娃成了李洛狄口里笑着称赞的口头禅,不仅他们丙班,就连其他班级都知道他们班里有个三岁神童。
放鹤还和班里男孩儿、哥儿都称兄道弟打成一片,就连林家小少爷,林子雅都喊放鹤大哥。
秦敦气的脸色铁青。
学馆像是变成了个地方,原本不学无术的人都开始好奇他们怎么学的了。
那个什么绢本,一下子就风靡全班,甚至其他学馆都跑来瞧热闹。
两个孩子都成了风头话题人物,唯独寡言少语的谷雨像是木头毫无存在感。
秦敦本想借机挑拨三人关系,但是三人一直形影不离,他一直没盯着机会。
此时见谷雨要去上算珠课,嗤笑他别去丢人现眼。
陈先生可不比李洛狄,他上课严谨规矩大,点人提问没回答上问题,是要打手心的。
但即使经过秦敦这一顿恐吓,谷雨还是面不改色的去了。
学馆里的学生们见状,机灵的找到了借口,“走,我也去看看谷雨学不学的会。”
“对,反正李先生的课,脑袋都晃的痛。”
秦敦见学馆里的人都追着谷雨三人去了,他气的踢桌子。
最后自己也带着算盘去了。
结果课上,谷雨学的有模有样的,先生的提问,他答的也很快。
而已经学了五六年的秦敦,被点名起来,像块石头一样站着不出声。气的陈先生拿着戒尺重罚他手心。
就是这也就算了,约莫是谷雨运气好,瞎蒙对了。但是次次瞎蒙对,周围学生都对谷雨另眼相看了。
“宴雨,你算筹怎么这么厉害。反应好快啊。”
谷雨紧抿的唇角松开一笑,桃花眼圆圆的很清澈和羞涩,“我想学快点,以后给家里酒楼帮忙算账。”
“诶,宴雨你笑起来很好看嘛,之前见你总板着脸,还以为你很难相处呢。”
“宴雨家里是开酒楼的啊。你自己家里开酒楼,哪用的着你算账嘛。”
还不待谷雨开口,憋了一肚子气的秦敦一听就疾言令色道,“他和我们才不一样,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少爷。再说,白家那酒楼,是我秦家不要贱卖的,不赚钱的酒楼,还好意思说出口。果真是乡里土包子。”
谷雨被这么厉声凶了一顿,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拘束弥漫开来,结果他无处安放的手被拉住了。
他低头,就见小栗儿瞪眼大声气势汹汹道,“他就是!”
“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哥哥!”
秦敦满不在乎的看着奶凶奶凶的三岁半孩子,想起孙正清说的话,斜着眼开口道:
“你家长辈可真是会耍人心啊,捡着两个孩子来做贴身随从,从小养到大的,自然比外面买的要忠心,感恩戴德像条狗一样。”
小栗儿气的小胸脯起伏,“我看你才是狗,像是败家犬,没赢过谷雨就找他茬儿。”
放鹤拳头已经快要冲出去了,突然听小栗儿这样说,他想起了白微澜说的矛与盾的较量。
像现在吵架的情况,解释就像是盾,只是被动的防御。
让对方胆怯心生惧意,那就得忽视对方的话头,自己主动攻击对方的在意点,让他知道你不好惹。这就是矛。
放鹤龇牙大声道,“你秦敦算什么东西,就是看我们丙班同学性子好欺负,在这里欺软怕硬,称王称霸,有本事去甲班乙班待待。”
小栗儿见缝插针,稚嫩的眉头拧的眉骨皱团凶道,“就是我家亲哥哥!”
放鹤拉着小栗儿,“狗到处乱叫,我们才不怕,别和他说话脏了眼睛。”
秦敦一听放鹤骂他是狗,还当众羞辱奚落他,顿时气的拿手里的算盘砸放鹤。
但没等放鹤拿凳子对打,他们前面就迅速聚拢好些学生,其中林子雅站在最前面。
他个子只秦敦一半高,像个肉包子软软的,但叉腰趾高气扬道,“你有本事砸本少爷试试。”
秦敦咬牙,手里的算盘珠子随着他手腕用力滑动乍然脆响,手腕紧握的筋脉凸起也不见砸下。
周围人见势畏惧又扬眉吐气道,“就是欺软怕硬,现在倒是不敢砸小林少爷了。”
“之前也不敢欺负王谦啊,等王谦他爹没了当铺掌柜差事后,秦敦可劲儿欺负王谦。”
这些原本畏惧秦敦的,被他以前欺负的学生,此时都站在了放鹤他们前面。
秦敦怒不可遏,“你们可想清楚,白家刚刚从村里搬来城里,目前还把亏钱玩意儿的酒楼当做宝贝。我秦家可是茶酒官家批文专卖!”
“他白家不是要开酒楼吗?我看今后我家不给他白家卖茶酒,他这酒楼怎么开的起来!”
秦敦这几句话,顿时把学馆里的学生怔住了。
秦家就是这么专横,之前那酒楼建在县署对面,就是存了官商勾结讨好县令的意思。
城里人人都知道,那酒楼就是县署的后厨子。
而那酒楼确实如秦敦所言,不赚钱,但是秦家还有茶酒行业。
盐茶酒不能私贩。就拿茶来说,实行榷茶制度。
遥山县以及周边州县都是山丘、盆地、高山茶产区,昼夜温差大茶香更浓烈。春茶季节要比海杭早三十天,产量高,芽形更长,更容易采摘。
茶税也是官府重要一项赋税来源,自是由官府严格管控。
朝廷在全国设置二十个山场,专门负责管理茶税。每个山场都设置在交通便利、货运转送中心处。
离遥山县最近的山场就是来凤州。负责这些山场的官员一般为当地知府。
每年开春的时候,官府会给茶农提前预支按官价收购的一部分预付款,方便茶农制茶。
茶农的茶叶只能按照官价售卖给山场来收的官家。
并且还要给官家那笔预付款的息钱、茶税、土地税。息钱可以折合成茶叶抵税也叫“折茶税”。
除此之外,往往一百斤茶叶卖给官府,还得产出二十到三十斤的“茶叶消耗税”。
各地茶产区茶叶会统一运送至来凤州的山场。各个州县的商号要想拿茶叶,必须拿着县衙开局的官府批文,去京城的榷茶务交钱办理茶引;然后再拿着茶引去指定的山场拿茶叶四处售卖。
秦家就是巴结历任遥山县县令,垄断了县里的贩茶生意。
因为垄断,秦家曾经把茶叶炒到了“三分粮食七分茶”的价格。
最后逼得各路商号私自和茶农拿货。虽然贩卖私茶是要做牢的,但是茶农苦,被官府压迫剥削,手上有茶却不是自己的,看着秦家把茶叶炒的翻天,都铤而走险搞起了私茶。
同理的酒生意也是,必须得从官家拿酒曲酿酒。
所以,秦家发家仅仅两代人,先后攀上赵家和衙门,在遥山县也占有一席地位。
秦敦此时一番话威胁出来,周围都沉默了。
一种畏惧又不甘的情绪露在每个人的脸上。这些人或多或少受过秦敦的欺负,也为了避免不受欺负跟着秦敦欺负别人。
王谦以前也耀武扬威惯了,自从赵家倒下后,他一再缩着脑袋做人,但秦敦可不会放过他。
秦敦看着周围一双双逐渐灰暗收敛的眼睛,猛地一脚朝王谦腹部踢去。
林子雅吓的一大跳,下意识蹿到一边。而周围人也是一样都惊散开来,反而以一种包围王谦的样子围观着。
王谦惊惧后颓丧怅恨。
秦敦见状洋洋得意。
“胆子大了哈,几天没打你,还想着联合别人来打我了。”
秦敦舌尖抵着厚肉的腮帮子,准备俯身赏王谦耳光,只见认命的王谦忽的眼睛睁大,不可置信的望着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