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且说那阿斗,本就是个没心没肺之人。一日他来到江边,但见江水滔滔不绝,滚滚东流而去。阿斗见状,不禁心生感慨:“这江水如此欢快地流淌着,真是令人羡慕啊!”于是乎,他便索性坐在岸边,静静地观起了水来。
寻重心长地对阿轩。
阿轩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像是要把那块布料揉碎。他不敢抬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滚烫的,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铁,压在他的后颈上,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孩子啊,你可千万要争气呀!”
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岁月磨出的粗粝感,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阿轩的睫毛颤了一下,他看见地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布鞋——爷爷的鞋,鞋底磨得几乎透明,却倔强地套在那双枯瘦的脚上,像两艘在风雨里漂了太久的小船,终于搁浅在他眼前。
爷爷的手落在他肩上,掌心粗糙得像一块老树皮,却烫得惊人。那手在发抖,极轻,却又重得阿轩几乎要跪下去。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背着他走过十几里山路去赶集,他的小手搂着爷爷的脖子,数着他后颈上凸起的骨头,像数一座座小小的山。那时爷爷的背挺得笔直,像村口那棵老槐树,风再大也吹不弯。
可现在,爷爷就站在他面前,背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满头白发在从窗缝里漏进来的阳光下,白得刺眼。他的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的光像是把余生所有的火都攒到了这一刻,要一次性烧给阿轩看。
“你爹走那年,你才这么高,”爷爷的手从阿轩肩膀滑到腰侧,在空中虚虚地比了一下,声音哽了一下,像被什么卡住了,“我跟你娘说,咱家穷,穷得叮当响,可穷不怕,怕的是骨头软。”
阿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嘴里泛起一股铁锈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咬破了舌尖。他看见爷爷的手抬起来,似乎想摸他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了,那五根手指蜷了蜷,最终只是轻轻掸了掸他肩上并不存在的灰。
“你娘走的那天,拉着我的手,说‘爹,别让阿轩走他爹的老路’。”爷爷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水雾,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像两口快干涸的井,拼命蓄着最后一点水,“她闭眼前还看着你,那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阿轩的胸口突然疼得厉害,像有人拿钝刀子在那里慢慢地割。他想起母亲最后那几个月,瘦得脱了形,却还挣扎着在油灯下给他补校服,针脚密得像是想把整颗心都缝进去。那时他趴在桌边写作业,写一会儿抬头看一眼,写一会儿抬头看一眼,仿佛只要这样一直看下去,母亲就永远不会熄灭。
“咱家没别的出路了,”爷爷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是从地底传上来的,“你爹在矿上没的,连块整尸都没捞着……你娘是活活累死的。阿轩,咱家三代人,就像被钉在这黄土地上了,动弹不得。”
那双手终于落在了阿轩脸上,捧着,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阿轩这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而爷爷的手掌正徒劳地试图擦去那些泪水,却越擦越多,越擦越湿。
“可你不一样,”爷爷的声音突然拔高,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簇火苗,“你读书好,先生说你脑子灵。阿轩,你是咱家唯一一个……唯一一个有机会把脚从这泥里拔出来的人。”
阿轩终于抬起头,正对上爷爷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期盼——像是把毕生的赌注都押在了他这张尚显稚嫩的脸上。
“孩子啊,你可千万要争气呀!”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阿轩胸口那团郁结已久的乌云。他忽然看清了爷爷眼底深处的恐惧——那是对命运俯首称臣了一辈子的人,在生命尽头孤注一掷的决绝。老人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把全家三代人的魂魄都揉进了这十个字里,像把一把钝刀,生生刻进了阿轩的骨头。
阿轩的膝盖终于弯了下去,却不是跪,而是蹲下身,把脸埋进爷爷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里。他闻到烟草、泥土和岁月混合的味道,闻到童年时赶集路上爷爷给他买的糖葫芦的甜,闻到母亲临终前被褥上散发出的苦涩药香……所有这些味道,此刻都化作了滚烫的岩浆,在他的血管里奔涌。
“爷……”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却终究只挤出一个字。但爷爷懂了,那双枯瘦的手突然收紧,像两把铁钳,死死箍住阿轩的肩膀,箍得他生疼,却疼得踏实——那是土地对根须的挽留,是血脉对血脉的确认,是三代人沉默的魂魄,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延续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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