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第89章七七和亲人89(2 / 2)

七七跟在后面,看着儿子被棉袄勒紧的肩膀,忽然分不清那是她熟悉的病弱,还是一种她没见过的力气。她想起自己年轻时第一次把菜筐扛上肩,也是这么沉,沉得她以为一辈子都甩不掉。可现在,那副筐正在阿斗手里,轻轻晃,像在说:我也可以试试。

到了家门口,阿斗回头,额上一层薄汗,护腕被路灯照得发白。他冲她笑,笑得有点腼腆:“妈,明天咱早点去,我听说南郊那边的批发市场新到一批山东白菜,批发价低两毛。”七七愣住,钥匙“哗啦”掉地上。她弯腰去捡,顺势把眼角的湿意抹在手背。

进门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夜空——没有星星,只有远处高楼的灯,像一排排冷冷的眼睛。可她知道,不管那些眼睛怎么看,明天凌晨三点的闹钟还会响。只是这一次,她不再确定,叫醒的是她,还是他们母子俩。七七有点迷茫了

七七把闹钟按掉的时候,天还是一块铁板,黑得没有一丝缝隙。她坐在床沿,袜子套到一半,脚背不自觉地抽筋,像有根筋在问她:今天还去吗?她没回答,只是低头把袜子拉平,手指触到脚跟裂开的口子,糙得像一片去年冬天的枯叶。屋子里静得能听见楼下早班公交碾过水洼,“哗啦”一声,好像替她做了决定,又好像把决定重新推回给她。

她想起昨晚阿斗那句“早点去”,心里却没有半点踏实,反而像被塞进更多棉花,软绵绵地堵着。接班人?还是跳板?她分不清。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二十多年到底会的是什么——会看成色?会讨价还价?会把五斤二两的秤星掐得刚刚好?可这些本领,哪一样能写在简历上,哪一样能换社保、换年假、换得到四十五岁以后的体检报告?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块被时代丢在角落的抹布,再用劲,也拧不出一滴亮堂的未来。

厨房里,阿斗昨晚洗好的筐倒扣着,水珠沿着竹篾滴落,一声又一声,像某种倒计时。她伸手去摸,竹片冰凉,却带着年轻人洗完没擦干的莽撞。她记起自己二十出头时,第一次站在批发市场,也是这样莽撞——把一筐菠菜当成全部希望,结果一半烂在夜里,她蹲在摊位后面,一边择菜一边哭,哭完把烂叶子带回家,焯水、凉拌,自己吃掉。那味道涩得她直反胃,却没人告诉她:你可以不吃,你可以扔。如今阿斗是不是也要从那一口苦开始?

她打开冰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昨天没卖完的香菜、韭菜,塑料袋里渗出一点水雾,像隔着一层泪。她忽然想:如果明天我不去,这些菜会烂,那阿斗会不会就不用再惦记两毛钱的差价?可念头刚冒头,她又听见心里另一个声音冷笑:烂掉的菜算钱,烂掉的人算谁的?她抬手“啪”地合上冰箱门,声音太响,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窗外,对面楼上的学生正背着书包追校车,书包侧袋插着一根荧光色的跳绳,一跳一跳,像黑夜里的脉搏。七七看得愣住——她从没让阿斗上过任何兴趣班,小时候他眼巴巴看别的小朋友学钢琴,她只能把菜场捡来的坏琴键挂在他床头,说:“弹这个,一样响。”后来阿斗真的不眼馋了,他学会了把坏键拆下来,用螺丝刀敲出“哆来咪”,敲完抬头冲她笑,笑得她心口发酸。如今那孩子长大了,却要把手重新伸进菜筐,她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逃。

她走到阳台,夜风裹着雨丝扑在脸上,像细小的针。楼下早点铺的灯亮了,老板把第一屉包子推出来,白汽在冷空里炸开,像一朵不肯落地的云。七七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带阿斗出摊,他才九岁,踮着脚站在小凳子上帮她找零钱,找错一个五块,她当众甩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之后,阿斗再也没找错过钱,可也没再踮脚。她到现在都记得他当时的眼神,不是委屈,是心疼——心疼那五块钱,还是心疼她,她至今没问。

雨丝飘进衣领,她打了个冷战,却不想回屋。她觉得自己像站在两条路的缝中间,前后都是黑,往左是继续把命系在秤杆上,让阿斗接棒;往右是狠心不干了,可不干之后呢?她存款不到六万,养老保险断缴七年,房租年年涨,菜价天天变。她甚至想:要不要去应聘保洁?可一想到那些写字楼里白得晃眼的瓷砖,她又怯——她怕自己连拖把都不会用,怕人家嫌她身上有洗不掉的葱味。

她抬头看天,黑得连颗星星都不给。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爹带她去田里拔秧,说:“秧苗最贱,插哪儿活哪儿,可它得先把自己折一次,才能扎根。”她当时不懂,现在好像懂了,又好像更不懂——她这一把老秧,还能再折吗?折了还能活吗?阿斗呢?是让她把他折进泥里,还是让他自己去找一块新田?

屋里手机“叮”一声,是阿斗设的闹钟响了,标题写着“山东白菜”。那四个字在屏幕上亮得刺眼,像一把小勺子,把她心里那团棉花搅得更乱。她走回屋,把手机按掉,屏幕黑下去的一瞬,她看见自己映在里面的脸——眼角堆着褶,嘴角却奇怪地翘着,像在笑,又像在哭。她伸手捂住那张脸,掌心触到一片湿,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她忽然想起自己这辈子最轻松的一刻:是阿斗考上大学那年,她一个人去河边,把围裙脱下来扔进水里,看它被水流卷走,漂远。她当时想:终于不用天天闻鱼腥了。可围裙终究被树枝挂住,没漂多远,就像她,没走出多远。如今那围裙好像又漂回来了,湿漉漉地搭在她脖子上,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声音闷在裤管里:“阿斗,妈到底该把你往哪儿搁?”回答她的,只有闹钟再次响起的“叮——”,像一声遥远的起跑枪,又像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