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把最后一碟清炒菠菜端上桌时,家轩正踮着脚,把热腾腾的砂锅盖掀了一条缝,让牛肉汤的浓香“轰”地窜出来,整个屋子瞬间像被冬日的云雾裹着,暖得人眼眶发软。他拿筷子轻轻撇去汤面浮油,小声嘟囔:“妈血压高,油得少点儿。”声音低,却一字一句落进七七心里,像小石子投进湖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她想起下午自己蹲在后院择菜,只随口叹了句“腰有点酸”,家轩立刻放下作业,搬来小板凳,把她按在椅子上:“您坐着,剩下的我来。”少年十指翻飞,掐菜根、剥老叶,动作利落得像一阵风,一会儿就把青翠堆成小山。择完又蹲到水盆边,“唰唰”搓洗,水花溅在他额头,亮晶晶的,像缀了颗小星星。
傍晚炒菜时,他更是把“孝敬”二字写进细节:油离锅边半寸,怕烫着妈妈;盐用勺背轻刮,怕手重味儿咸;每炒好一盘,先夹一筷子递到七七嘴边:“妈,您尝尝咸淡。”七七张嘴接住,舌尖还没品出滋味,心口先被暖得一塌糊涂。
此刻,餐桌摆得满满当当:西红柿炒蛋颜色鲜亮,土豆丝切得细如发丝,牛肉汤里浮着几片薄薄的黄芪——那是他特地去药店买的,说给妈补气。七七望着忙前忙后的少年,忽然觉得这些年自己拉扯大的,不只是一个孩子,更是一颗知冷知热、知恩报恩的心。
灯暖,菜香,蒸汽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七七伸手想揉揉家轩沾了油点的发顶,又怕弄脏他,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小声道:“儿子,谢谢你,有你在,妈真省了一大半力气。”
家轩咧嘴笑出一排小白牙,把汤勺塞进她掌心:“那您就负责享福——以后厨房是我的战场,您只管等着吃现成的!”
七七低头抿了一口汤,热气熏得她睫毛湿漉漉的。她没再说话,只在心里一遍遍默念:原来生儿育女最大的回报,不是防老,是这一刻——他站在你身前,把油烟和忙碌挡在臂弯外,让你知道:你养大的孩子,真的在用自己的方式,把爱一点点还回来。
清晨五点,整条巷子还笼在灰蓝色的雾里,家轩已经轻手轻脚地撬开煤炉盖,把昨晚闷好的炭火捅得通红。他一边熬粥,一边把泡好的黄豆倒进小磨,吱呀吱呀地磨,白浆顺着石槽淌进搪瓷盆——那是七七最爱的豆浆,得赶在她起床前滚三开,才能又香又稠。七点,他把晾在院里的被单收下,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再顺手把七七忘在门槛外的毛线圈缠好,挂回窗棂。做完这一切,他才背着书包跑向站台,校服后摆被晨风掀起,像一面小小的旗。
傍晚回来,他先绕到菜市场,用零用钱称了半斤河虾——今天妈发工资,他盘算着给她添个荤菜。回家后,他蹲在门口,用旧牙刷把虾背一条一条刷净,指尖被冰碴子冻得通红,却舍不得放下。饭菜上了桌,他抢着给七七盛第一碗,米粒堆成小山,再把最大的几只虾码在顶端,像献宝似的推到她面前。
可七七那天被车间主任扣了奖金,心里窝着火。她扒了两口饭,忽然“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这虾线都没挑干净,嚼一口满嘴沙!”其实虾早被家轩剪了背、抽了线,只是她需要个出口。少年愣了愣,没辩解,默默把那只虾夹回自己碗里,低头用牙尖轻轻咬开,一点点把残余的暗线剔净,再抬头冲她笑:“妈,您吃这只,我挑好了。”
夜里,七七在灯下改毛衣,线头缠得乱糟糟,越拉越紧,像极了自己的脾气。她忽然就烦了,把毛线团往地上一扔:“不打了!打也打不好!”线团滚到家轩脚边,他弯腰拾起,一圈一圈往回绕,声音低却稳:“妈,您先去睡,我给您理好,明天早上就能继续。”
有时候七七也恨自己。她明知儿子没做错什么,可那些闷在胸口的气就像涨了水的河,一开口就决堤。她冲他吼:“你怎么这么磨蹭!”“回来这么晚又野哪儿去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却倔强地别过脸。家轩也不回嘴,只把手里的事做得更轻更快,仿佛连呼吸都放轻,怕再碰碎她哪根神经。
一次,邻居大婶看不过去,拉住家轩:“你妈那样说你,你就不委屈?”少年笑了笑,眼角弯成月牙:“她白天在厂里搬三十斤一箱的零件,腰都快断了,回家还得给我做饭。她骂我两句,总比闷在心里强。”说到最后,他声音低下去,“我怕她气坏了身子。”
深夜,七七起床喝水,看见厨房门缝里漏出一线光。她推门,家轩正蹲在灶前,用钳子把漏火的煤眼一点点捅开,火光映着他单薄的背,像给那截脊梁镀了一层毛茸茸的边。她忽然就红了眼,从后面轻轻环住他:“儿子,妈今天不该冲你……”
家轩被抱得一僵,很快放松下来,反手拍拍她胳膊,像哄小孩似的:“没事,妈,我皮实着呢。您早点睡,明天还要早起。”
回到床上,七七听见他轻手轻脚地洗碗、擦桌、把明早要泡的豆子倒进罐子,叮叮当当的声音像一首极轻极轻的夜曲。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眼泪顺着鼻梁滑进嘴角,咸得发苦——那苦里又掺了甜:原来这世上真有一种懂事,是把委屈揉成沉默,再悄悄替你点亮第二天的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