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和四姐都不是那种会说漂亮话的人,她们之间的关心是实实在在的,不掺一点假。四姐惦记着七七,想着她以后的日子能更稳当、更热闹些,就找了个由头,轻声跟她说:“我这边有个熟人,能帮着办二胎准生证。你要是愿意,就去问问,不麻烦。两个孩子,将来是个伴儿,屋里也热闹点。”
她说得慢,一句一句都是掏心窝子的:不是催,也不是劝,只是把路指给七七看——好像在说,你要走,我就陪你走;你要停,我也陪你停。七七听着,心里一热,像冬天里有人递过来一碗热汤,不烫,却暖得刚好。
七七对四姐的好,从来不是挂在嘴上的,她做得多,说得少,像地里的井水,平日里看不见,旱了才知道有多深。
二姐在新疆安了家,隔着大半个中国,心里却惦记着四姐,来信说:“新疆的天宽,地也大,四姐你过来住些日子,换个心情。”四姐犹豫,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身份证,像是攥着自己半辈子的牵绊——她想去,又舍不得家里那一摊子。
七七一听,没多说一句,只拍拍四姐的手背:“你去,家里有我。”她离火车站近,知道车票紧,夜里就守着手机刷票,眼都熬红了。第二天一早,弟弟正好要开车去接新娘,车从四姐家门口过,七七赶紧把身份证塞给他,又递过去一张刚买到的卧铺票,软席,下铺,印着“乌鲁木齐”三个字,像是一扇通往远方的门。
“你顺路,给四姐捎家去。”七七叮嘱得细,像小时候分糖,怕弟弟偷吃,又怕他弄丢,“别折了,别淋雨,她手凉,别让她再跑一趟。”
弟弟笑她啰嗦,却还是把票和身份证一起放进贴身的口袋,像揣着一封家书。车开出去老远,七七还站在路口,日头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根线,牵着四姐往远处走,也牵着自己对姐姐的那份心疼和不舍。
七七的母亲是个小脚女人,却能把一家子人高马大的孩子拢得服服帖帖。她说话不高,却像屋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句句落在人心上。
“一根筷子,轻轻一折就断;十根筷子,你试试?”这是孩子们小时候围在灶台边,听得最多的一句话。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响,母亲的手在面团上揉啊揉,像在揉他们的性子——软了加面,硬了加水,总要把兄弟姐妹揉到一块去,揉得谁也离不开谁。
她有个“规矩”:谁要是偷偷藏了好吃的好玩的,被她知道了,不骂,只让那孩子站在院子里,手里举着那块糖或那个玻璃球,举到日落。其他兄弟姐妹得陪着,不许回屋。第一次是老二犯倔,举到半截就哭了,母亲还是那句:“你一个人甜,别人心里苦,这甜就变了味。”打那以后,谁得了什么,都习惯掰成几瓣,像分月亮,一人一口。
冬天夜里,她让孩子们把脚伸进一个被窝,像一排刚出锅的馒头,热气腾腾。谁要是先睡着了,她就拿笤帚苗轻轻挠脚心:“醒醒,给你姐掖掖被角。”孩子们迷迷糊糊地翻身,胳膊腿儿交叉着,像藤缠藤,一夜下来,梦里都是连在一起的。
母亲老了,话更少,却爱在饭桌上多摆几副空碗筷。孩子们问她,她就说:“万一谁路过,饿了呢?”他们笑她迂,她却指着院子里那棵老石榴树:“你们看,一枝开花,满树红;一朵谢了,还有别的接着。一家人就这样,一茬接一茬,不能断。”
后来母亲走了,石榴树还在,年年落一地红。七七他们逢年过节还是围那张大圆桌坐,空位子留着,好像母亲就坐在缺了牙的那道缝儿里,轻声提醒:“筷子别打架,汤要匀着喝。”于是兄妹几个盛汤时,勺子总要先碰一下碗沿,像暗号——那是母亲教他们的“团结”,也是他们一辈子都改不了的“家规”。
母亲走后,她那句“一家人要抱团取暖”像被谁刻进了七七和姐姐们的骨头缝里,平时不觉得,一遇事就露出来。
老大远嫁外省,家里老宅子要翻修,七七二话不说把存折拍在桌上:“姐,你先拿去用,不够我们再凑。”老二在新疆,承包的果园冻了灾,老三连夜打长途:“别心疼那几亩树,人平安就行,明年咱们一起补苗。”老四在镇上开理发店,生意冷清,老五把自家门市腾出一角:“来,挂个牌子,剪发染发一起干,客流互补。”
逢年过节的团圆饭,谁都不能缺席。老大坐凌晨的硬座,拎着两箱自家腌的咸鸭蛋,箱子角磨得发白;老二从乌鲁木齐摇两天两夜,背一袋葡萄干,肩上勒出紫红的印;老三晕车,路上吐得脸色蜡黄,进门先笑:“妈说了,桌子得圆,缺一个都不算团圆。”
有一年老四急性阑尾炎,夜里两点打电话。七七披上衣服就冲出去,老三老五随后赶到,四个人推着轮床跑。手术签字时,医生问:“谁是家属?”四个人异口同声:“我是!”声音把走廊的灯都震得晃。术后守夜,她们排班,两小时一换,谁也不肯多睡。老四醒来,看见姐姐们横七竖八窝在病床沿,像小时候挤一个被窝,眼泪刷地下来:“妈说的对,咱们是筷子,绑在一起就折不断。”
后来孩子都大了,侄女外甥们考学、结婚、生子,红包背面统一写着一行小字——“舅舅姨姨们合赠”。小辈们好奇:“为啥你们总捆绑?”七七笑:“因为外婆把‘团结’这门课从一年级教到大学,我们还没毕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