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殿前闲叙了一会儿,等到柳乂过来后方才一道向行宫中走去。
西侧是龙武军的军士,东侧是河东军的军士。
一路走来,静默得异常。
和谈的约定才刚刚定下,此时氛围仍有些紧张是正常的。
况且,陆卿婵前不久才被绑架过。
这桩事此刻能压得下去,但绝不会这样揭过。
走进宫室前,柳乂轻扣住了陆卿婵的手,低声说道:“晚间要吃烤肉吗?”
她面容沉静,心里却还是有些紧张的,思绪更是有些纷乱。
被柳乂这样一打岔,陆卿婵的心弦突然放松下来。
“要吃的。”她压着声说道,“我还想吃点冰酪。”
柳乂的眉心微蹙,捏了捏她的掌心:“不成,天已经冷了,还吃冰酪会胃疼的。”
他转圜地说道:“吃甜酪吧,配上乳茶。”
“也行吧。”陆卿婵眨了眨眼睛,“乳茶不要太甜,不然该腻着了。”
两人的对话稀松平常,但就是有一种深深的默契与相得。
既像挚友,又像是兄妹,更像是璧人。
可在柳少臣看来,他们则像是一对关系亲善的孩子,柳乂是早熟的大孩子,陆卿婵是娇气的小孩子。
他静静地听着,脸上也不由地带上了笑意。
感情真好,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进去了。”柳少臣温声说道,“待会儿再考虑吃什么。”
陆卿婵声音很低,可这廊道空旷,柳少臣又和他们离得很近,纵然她再小声地说话,柳少臣也是能听清的。
方才柳乂话太密,她都没有留意到此事。
陆卿婵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柳乂倒是神色如常,甚至在她想要移开手的时候直接便扣了回来。
他低声说道:“又不是上朝,何必讲究那般多。”
陆卿婵却不允他这样,她带着脾气说道:“你是怎么好意思说我骄纵的?你这才是无理取闹。”
她将手抽了回来,两人十指分离的刹那,一阵风掀起了殿阁的纱帘。
眉如柳叶,腮若桃李,一双明眸锐利细长,形似丹凤。
昭庆长公主依然雍容华贵,宝相庄严,带着张扬又极具攻击性的美丽。
被那双眼看过来时,陆卿婵生出一种错觉,这里不是京畿的行宫,而是皇城里的昭阳殿。
她即刻就要入殿,去给长公主讲习女四书。
周遭的风仿佛也凝滞了,带着些吊诡的热意,一如那个混乱焦躁的五月。
长公主微微启唇,却没有立刻开口。
陆卿婵还是如以前那般,一身寻常的素色衣裙,唯有腰身被衣带勾勒得细瘦分明。
雪肤丹唇,容颜清婉。
当真是跟画里走出的仕女一样,举手投足都透着婉约,连蹙眉露笑都合乎礼仪,端庄得叫人无可指摘。
但如今陆卿婵的气度中多了几分从容,不再如先前那般拘束小心。
瞧见她身侧的人是柳乂时,长公主冷哼了一声。
“本宫在使君眼里,”长公主扬声说道,“就是这样不值得被信任吗?”
典雅的妆容与深红色的衣着让她看起来气势十足,但陆卿婵还是窥见了长公主浓妆与华衣之下的轻微疲惫。
柳乂从不跟长公主这位血缘上的表妹客气。
他冷笑一声,声调微擡地应道:“我家姑娘体弱,经不得颠沛,做兄长的跟着,有何不妥?”
柳乂此刻即便是用“家妻”之类的词来唤陆卿婵,长公主都觉得尚可忍受,偏生他用了如此暧/昧又遮掩的口吻,叫她瞬时便挑起了眉。
长公主冷嘲地说道:“有你这样的兄长,真是卿婵的幸运。”
柳乂讽刺回去:“有公主这样的上峰,才是我们姑娘的幸运。”
这两个人吵起来是没完的。
陆卿婵拽了拽柳乂的衣袖,低声说道:“你收着点脾气,不成吗?”
柳乂的性子不像他掩饰出来的那般温和,他这个人从骨子里就是尖锐偏执的,尤其是在关于她的事情上。
但陆卿婵刚一开口,柳乂便没再多言。
长公主占了上风,却不觉得有什么快意可言。
眼见两人都消停下来,陆卿婵方才轻声问道:“公主请卿婵过来,是有何事吗?”
“倒也不是什么要事。”长公主擡起眼帘,“本来就是想瞧瞧你,没想到柳乂竟将你藏得那样远。”
这样的用词是尖锐直接的,且有着明确的挑拨意味。
长公主对柳乂成见颇深,柳乂对她也无甚好感。
柳乂的眼神冷淡,眸里蕴着少许的寒意:“若是无事,那就改日再叙吧。”
这才刚刚偃旗息鼓,转眼又要再起战火。
陆卿婵夹在中间,总觉得身处冰火两重天,在皇宫中的那段记忆快速地复苏,那一幕幕场景如连环画似的反复呈现。
柳乂拉起陆卿婵的手,当真是要将她带走。
长公主终于动了怒,她站起身:“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陆卿婵又不是你的所有物,”她拍了下桌案,怒声说道,“你凭什么带她走?”
柳乂冷声说道:“公主最好搞清楚,她也并非是你的所有物。”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是任你利用、劫掠的器具。”
争吵是没有尽头的,可争吵不是没有意义的。
“你不就是厌烦她身上公主少师这个职衔吗?”长公主倏然又面露嘲意,“可你再厌烦又如何?只要本宫还活着一日,陆卿婵就是昭阳殿的属官。”
她话是说给柳乂的,视线却凝在陆卿婵的身上。
“柳乂,你也得承认。”长公主冷声说道,“若不是我对陆卿婵施加了一层又一层的保护,即便是你未必能护她周全。”
陆卿婵垂着眸子,错开了长公主的视线。
被长公主看着时,她很容易产生自我怀疑,很容易连思绪都被带着走。
长公主待陆卿婵是很好的,不论是之前她死活不肯就范时,还是后来她远赴洛阳时。
但长公主对她的每一份好、每一份信重,也都是有条件的,需要她的服从,需要她的牺牲。
这跟陆玉对她有什么大的区别呢?
陆卿婵静默地想着。
然而柳乂的回应更为尖锐:“可若不是你,她也不必平白受那般多苦楚。”
长公主的脸色倏然变了。
陆卿婵的心神震动,点漆般的眸子睁得大大的,过了许久才分辨出柳乂话里的意味。